老院子的槐花落尽时,我总想起祖母纳鞋底的傍晚。青石板缝里钻出的青苔吸饱了梅雨季的潮气,在夕阳里泛着淡紫的光,像她鬓角那朵总也别不正的玉簪花。
蝉鸣是从第三声竹椅吱呀开始漫上来的。祖母的银针穿过粗麻鞋底,“嗒”地钉进砖缝里,惊飞了栖在槐枝上的麻雀。她总说鞋底要纳得密些,“脚底板贴着实,走路才不会沾到路上的愁”。那时我蹲在旁边玩碎花瓣,看她指尖的老茧在棉线上碾出细白的绒毛,像极了槐花初绽时裹着的薄霜。
最难忘的是她蒸槐花糕的清晨。木蒸笼的热气漫过窗棂时,整个院子都浸在甜津津的香里。她会把新摘的槐花拌进雪白的糯米粉,指尖翻动间,淡绿的花瓣就嵌进了糕体,像春雪落在青瓦上。“慢些揭盖,别惊跑了香气。”她笑着按住我发烫的手,袖口沾着的槐花碎屑落在围裙上,像撒了一把碎星星。
后来我总在梅雨季节梦见那扇朱漆剥落的木门。门后是祖母弯着腰翻晒棉被的背影,阳光穿过她稀疏的白发,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影,像她讲过的那些老故事,碎成了满地的光斑。去年清明回去,老槐树已经空了心,树洞深处却长出了新的枝桠,嫩绿色的芽苞蜷着,像极了她当年别在我辫梢的那朵槐花。
此刻暮色正漫过阳台的护栏,远处不知谁家的蝉又开始啼叫。我捏着半块刚蒸好的槐花糕,蒸汽模糊了镜片,恍惚看见某个夏日的午后,祖母坐在槐树下,银针在阳光里闪着细弱的光,而我趴在她膝头,听着鞋底与砖缝相叩的节奏,慢慢掉进了蝉鸣织就的旧时光里。
风掀起窗帘时,有淡淡的槐花香飘进来。原来有些味道,是长在时光褶皱里的——就像祖母纳的鞋底,就像那年沾着露水的晨光,总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轻轻叩响记忆的门扉,让那些以为被吹散的温柔,重新落满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