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都夜未央:那个混在戏子堆里的"浪子"
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的大都(今北京),鼓楼西侧的"勾栏瓦舍"正闹得沸反盈天。棚外的灯笼上写着"玉京书会",棚内的杂剧《窦娥冤》刚演到"六月飞雪",台下看客拍着桌子哭骂,一个穿粗布道袍的中年人却在后台踱步,盯着戏班班主改戏词:"把'官吏每无心正法'改成'赃官污吏害良民',要让最后一排的挑夫都听得见!"
这便是关汉卿,时人叫他"关大爷",或戏虐地称"斗酒诗百篇,醉里打参军"的浪子。没人知道他确切的生辰,只知他是祁州(今河北安国)人,曾做过太医院尹,却放着官不做,跑到瓦舍里跟戏子、乐师、说书人混在一起。他在《南吕一枝花·不伏老》里写自己"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说自己会弹丝竹、会唱曲、会舞枪、会围棋,最拿手的还是"捻断数茎须"写杂剧——这哪里是浪子,分明是把整个市井当成了戏台。
他的书会在"燕赵坊"的一间破庙里,墙上贴满了唱本,地上堆着酒坛。白天,屠夫、小贩、妓女、小吏都来串门,说些坊间奇闻:张家女儿被员外强占,李家汉子被诬告入狱,他便蹲在泥地上记,炭笔在瓦罐上划出道道火星。有次一个老鸨哭着说,她的养女被当官的抢走,关汉卿攥着笔问:"那官爷叫啥?住哪?"老鸨吓得捂他的嘴,他却大笑:"我把他写进戏里,让千人骂、万人唾!"
那时的大都,杂剧刚从"勾栏"的草台班子登上"露台"的正式舞台,文人多视其为"末技",关汉卿偏要"以俗为雅"。他教女演员朱帘秀唱《窦娥冤》,说:"哭要哭出百姓的恨,骂要骂出骨头里的气。"朱帘秀问:"写这么狠,不怕官老爷查?"他指着庙里的神像:"神若有灵,该护着窦娥;官若有眼,该怕我这枝笔。"
二、《窦娥冤》的血:把六月雪写进骨头里
至元二十二年(1285年)的夏天,大都出奇地热,护城河的水都泛着绿沫。关汉卿在"同乐楼"听一个卖唱的盲女弹琵琶,唱的是真定府(今河北正定)的一桩冤案:有个叫"端云"的孤女,被恶少陷害,赃官屈打成招,临刑前发下三桩誓愿——血溅白练、六月飞雪、大旱三年,竟一一应验。
盲女唱到"刀过头落,血往上喷"时,弦断了。关汉卿掏出所有铜钱给她,追问细节:"那赃官叫啥?恶少后来咋了?"盲女说:"官老爷还在做他的官,恶少娶了新媳妇,只有端云的坟头长了半人高的草。"那天夜里,他把自己关在破庙里,喝了三斤烧酒,写《感天动地窦娥冤》,写到"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时,毛笔戳穿了纸,墨汁溅在他满是胡茬的脸上,像血。
他写窦娥,写的是千万个被侮辱的女子。窦娥七岁被卖作童养媳,十七岁守寡,被张驴儿诬陷"药死公公",这分明是他见过的无数底层女子的命运:在"教坊司"里被转卖的官妓,在"典身契"上按手印的农女,在"贞节牌坊"下枯守的寡妇。他让窦娥临刑前骂:"官吏每无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难言",这哪是窦娥在骂,分明是关汉卿攥着刀,往封建礼教的心上捅。
《窦娥冤》首演那天,勾栏里挤得水泄不通。当扮演窦娥的朱帘秀喊出"我不要半星热血红尘洒,都只在八尺旗枪素练悬"时,台下一个老妇人突然哭倒——她的女儿三年前也是这样含冤而死。戏演到六月飞雪,后台真的飘进几片雪花(原是乐师撒的纸花),看客们以为真的"感天动地",纷纷跪地磕头。关汉卿躲在幕布后冷笑:"天若有情,何需戏文来喊冤?"
有官员看完戏,骂"此戏谤讪朝廷",要抓关汉卿。戏班班主劝他躲躲,他却往酒壶里倒满酒:"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他把《窦娥冤》抄了几十份,让说书人带着去各地传唱,传到真定府时,当年的赃官吓得辞官,百姓们说:"关大爷的笔,比包公的虎头铡还厉害!"
三、勾栏里的众生相:他的戏是市井的镜子
关汉卿写戏,从不写帝王将相的"宏图伟业",只写市井里的"七情六欲"。他的《救风尘》里,妓女赵盼儿用风月手段骗回被恶少霸占的姐妹,比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君子更有侠气;《望江亭》里,寡妇谭记儿扮作渔妇,智赚好色知府的势剑金牌,让"官威"在笑声里碎成渣。
他熟悉这些"小人物"的呼吸。写《金线池》里的妓女杜蕊娘,骂负心汉时用"你便是那搂钱的耙,我便是那装钱的匣",活脱脱是教坊司里听来的俚语;写《鲁斋郎》里的张珪,被权贵抢走妻子却不敢作声,那"忍气吞声"的窝囊样,跟他见过的小吏一个模子。有次他在"蒸饼铺"见老板被税吏欺负,回去就写了《谢天香》,让妓女谢天香在皇帝面前替书生鸣冤,说"官高一品,法大一尺,可情理比天大"。
他的戏里,女子永远是"主角"。赵盼儿说"你道我是个妓者,是个浪子,都由得你",却把救人的算盘打得比谁都精;谭记儿说"你道我是个村妇,是个愚民,却认得势剑金牌是假的",偏要跟权贵斗智斗勇。这些女子没有"三从四德"的枷锁,只有"人要活出个人样"的倔强,像极了关汉卿常去的"行院"(妓院)里,那些在泥泞里开花的女子。
他写戏,讲究"好听、好看、解气"。唱词要"入巷",让挑夫走卒都能跟着哼;情节要"抓心",一开场就把冤案、情仇抛出来;结局要"痛快",哪怕是虚幻的"清官断案",也要让看客们喊一声"好"。有个老戏骨跟他说:"您的戏,唱到哭处,满场是泪;唱到笑处,满场是屁(笑出的气)。"关汉卿拍着他的肩膀:"戏文就是药,治得了心病,解得了气郁。"
四、江湖老客的醉与醒:他把自己活成了杂剧
大德年间(1297-1307年),关汉卿已近古稀,牙齿掉了大半,却仍拄着拐杖去瓦舍。那时的大都,"玉京书会"已聚起马致远、白朴、郑光祖等文人,他们尊关汉卿为"盟主",说他"驱梨园领袖,总编修师首,捻杂剧班头"。可他还是爱跟戏子们混在一起,在后台啃冷馒头,看年轻演员唱他写的《单刀会》。
有次马致远问他:"先生写了六十多本戏,最得意哪本?"他指着台下一个抹着泪的洗衣妇:"她哭的那本,就是最好的。"他晚年写《拜月亭》,写一对乱世里失散的夫妻,历经磨难终得团圆,唱词里少了年轻时的火气,多了几分温柔:"想人生最苦离别,雁杳鱼沉信音绝。"有人说他"老了,不骂了",他却笑:"骂是恨,爱是盼,都是盼着这世道好一点。"
他一生没娶正妻,却跟女演员朱帘秀情谊深厚。朱帘秀唱红了他的《窦娥冤》《望江亭》,他写《一枝花·赠朱帘秀》,说她"锦绣腮,金珠口,翠袖殷勤,玉笋搬挑",字里是欣赏,更是知己间的懂。后来朱帘秀年老色衰,嫁了个富商,关汉卿去看她,两人在花园里唱《单刀会》里的"大江东去浪千叠",唱到"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都红了眼眶。
没人知道关汉卿是何时去世的,只知大德末年,瓦舍里的戏班突然在开场前加了段"祭词":"关大爷走了,可他的戏还在。咱们演一天,他的魂就活一天。"有说他死在南下的船上,临终前还在改《西厢记》的唱词;有说他埋在大都的"戏子坟",坟前常有人放着酒壶和戏本。
五、千年未冷的戏台:他的笔仍在骂与爱
七百年后,北京人艺的舞台上,《窦娥冤》仍在上演。当"六月飞雪"的灯光亮起,台下的观众依旧会为窦娥落泪;伦敦的环球剧院里,英文版《救风尘》让外国观众为赵盼儿的智慧鼓掌;连中学课本里,都印着"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老师说:"这是中国最狠的控诉,也是最真的良心。"
这个一生"混迹瓦舍"的文人,用最"俗"的杂剧,写尽了最"雅"的人性。他的戏里没有"高大上"的英雄,只有"活生生"的人:会哭、会恨、会耍小聪明、会为了活下去拼尽全力。他骂赃官、骂恶霸、骂吃人的礼教,却也爱妓女的侠、爱村妇的勇、爱小人物的韧——这骂与爱里,藏着一个文人对世道最沉的痛,和最热的盼。
如今的"勾栏瓦舍"早已变成大剧院,可关汉卿留下的"戏台哲学"从未过时:戏是写给老百姓看的,得让他们看得懂、看得解气、看得有指望。就像他写的"铜豌豆",历经千年的蒸煮炒爆,依旧响珰珰地滚在中国人的心上——因为那里面,有骂不完的不公,有爱不够的人间。
有人说,关汉卿的伟大,在于他把"下里巴人"的杂剧,抬成了"阳春白雪"的文学。可他或许根本不在乎这些。他只是想让每个走进瓦舍的人,在戏里看见自己的苦、自己的恨、自己的盼,然后走出棚子,更硬气地活下去。就像《窦娥冤》里那道血溅的白练,既是控诉,也是照亮前路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