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签下离婚协议的那天,窗外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我将钢笔放回笔袋时,金属外壳不慎撞到桌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帕洛斯抬眸看我,花瞳里盛着惯有的漫不经心。他指尖夹着刚签好的协议,银白的发丝垂在额前,遮住了半只眼睛:"这么快就签好了?不再想想?"
我摇摇头,将属于我的那份折好放进包里。工作室的铃兰该换盆了,得赶在傍晚前回去。
"想什么?"我轻声问,"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
两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雨天。律师将打印好的婚前协议放在红木桌上,帕洛斯笑着说"合作愉快",尾音微微上扬,像在撒娇。那时他穿着黑色连帽衫,帽檐压得很低,只有花瞳里的算计藏不住。
"是啊,说好了的。"他将协议叠成整齐的方块,塞进黑色外套口袋,"晚上一起吃个散伙饭?就当......纪念一下。"
我看了眼腕表:"不了,下午有客户取花。"
他挑了挑眉,没再坚持。电梯下行时,镜面映出我们并肩站立的身影——他穿着宽松的连帽衫,我穿着米白色棉麻裙,像两个误入同一帧画面的陌生人。
这两年的婚姻,确实像一场精心编排的默剧。
(二)
搬进来的第一天,我给帕洛斯收拾出朝南的卧室。衣柜空出一半,连衣架都按颜色排好了。他站在门口看了会儿,忽然笑了:"不用这么麻烦,我住客房就好。"
"协议里说要像正常夫妻......"
"正常夫妻也可以分房睡啊。"他倚着门框,花瞳里盛着笑意,"难道你想和我住一间?"
我垂下眼睑,没接话。他大概觉得无趣,转身从行李箱里拿出几件深色衣服扔进客房衣柜,拉链声在空旷的公寓里格外清晰。
后来我才发现,他根本不需要专属的衣柜。大多数时候,他只是深夜回来换件衣服,清晨又带着一身陌生的香水味离开。玄关的鞋柜里,他的鞋子永远都有一双黑色运动鞋,沾着不同地方的泥土。
有次家族聚餐,三姑六婆围着问我们什么时候要孩子。帕洛斯正剥着虾,闻言抬头笑了:"她还小呢,不急。"说着把剥好的虾放进我碗里,指尖不经意擦过我的手背,带着微凉的温度。
我配合地笑了笑,将虾夹给他:"你吃吧,我不太喜欢海鲜。"
他愣了一下,随即又恢复那副温和的样子:"瞧我,忘了。"
其实我没说过不喜欢海鲜。只是刚才瞥见他剥虾时,指缝间还沾着未洗净的墨渍——那是某种特殊油墨的颜色,我在他偶尔落在沙发上的文件碎片上见过。
回去的路上,车里一路沉默。快到公寓时,帕洛斯忽然开口:"今天谢谢你。"
"应该的。"我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协议里也写了,要配合应付家族。"
他低笑出声,尾音带着惯有的上扬:"你总是这么......公事公办。"
我没接话。有些事,说得太透反而不好。就像他抽屉里永远锁着的笔记本,手机屏幕上不断跳动的陌生号码,还有那些被揉成团扔进垃圾桶的机票——目的地都是些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小城。
(三)
花艺工作室的生意渐渐好起来,常有熟客说我运气好,嫁了个脾气好的老公。每次我都只是笑一笑,递上包装好的花束。
有次帕洛斯来接我下班,正撞见我在给客人包装婚礼用的捧花。他倚在门框上看了会儿,忽然走过来帮我系丝带。银色的发丝垂在我手背上,带着淡淡的烟草味。
"要蝴蝶结还是波浪结?"他指尖灵活地绕着丝带,花瞳里映着我手里的白玫瑰。
"简单点就好。"
他很快系好一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却意外地好看。客人笑着说:"你们真般配。"
帕洛斯笑了,伸手替我拂去肩上的花瓣:"那是,我老婆可是全城最好的花艺师。"
等客人走后,我收拾着散落的玫瑰花瓣,忽然问:"你今天不用'加班'?"
他正在玩我的喷水壶,闻言动作顿了顿:"想你了,就过来看看。"
这话若是别人说,大概会让人心跳加速。但从帕洛斯嘴里说出来,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随意。我低头修剪花枝,忽然听见他轻声说:"街角那家绿豆糕,味道还不错。"
第二天早上,我在玄关的柜子上放了一盒绿豆糕。晚上回来时,盒子空了,垃圾桶里躺着干净的包装纸。
从那以后,我开始留意他随口提过的东西。他说冰箱里的牛奶味道奇怪,第二天我就换了另一个牌子;他说浴室的水温总不稳定,我找师傅来修了热水器;他说晚上回来总摸黑,我就在客厅留了盏暖黄色的灯。
这些事,我从没对他说过。就像他从没解释过,为什么有时凌晨回来,西装袖口会沾着口红印;为什么手机总是调成静音,接电话时要走到阳台去。
(四)
第一次见他发脾气,是在某个雨夜。
我被雷声惊醒,起来喝水时,看见他站在阳台打电话。雨声很大,听不清具体内容,只隐约听到"钱"、"不然等死"之类的字眼。他的声音和平时的温和判若两人,带着冰冷的戾气。
我正准备回房,他忽然挂了电话转身。花瞳里的怒意还没散去,撞见我时,像被烫到一样往后缩了缩。
"吵醒你了?"他很快恢复常态,笑着挠了挠头发,"和客户吵架呢,有点激动。"
我递给他一杯温水:"外面雨大,进来吧。"
他接过水杯的手有些抖,指尖泛白。我注意到他袖口沾着泥渍,膝盖处的裤子还有破损。
"要不要换件衣服?"我轻声问,"我给你找了干净的睡衣。"
他沉默地点点头,接过睡衣时忽然说:"其实......我以前不是这样的。"
"嗯?"
"小时候总饿肚子,"他望着窗外的雨幕,声音很轻,"为了抢一个馒头,能跟比我大的孩子打一整夜。"
我走到他身边,递给他一块刚烤好的蔓越莓饼干:"现在不用抢了。"
他咬了一口,饼干的碎屑落在深色连帽衫上。路灯的光透过雨丝照进来,在他花瞳里投下细碎的光斑。那一刻,他眼里的算计忽然消失了,只剩下茫然的怔忡。
"味道怎么样?"我问。
"还行。"他含糊地应着,却把整块饼干都吃了下去。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没有锁门。我半夜起来喝水时,看见他房间的门缝里透出微光——他大概又在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
(五)
秋末的时候,工作室出了点麻烦。有人匿名举报我用劣质花材,还在网上发了些经过处理的照片。熟客渐渐少了,连提前预定的订单都开始取消。
我没太在意,依旧每天按时开门,修剪花枝,打理盆栽。直到有天早上,发现店门被人泼了红漆。
帕洛斯来接我时,正好看见我在清理门板。他站在街对面看了会儿,忽然笑了:"看来有人不想让你做生意啊。"
"可能吧。"我用砂纸打磨着门板上的红漆,"过几天就好了。"
他没说话,转身去了街角的便利店。回来时手里拿着两瓶热牛奶,递给我一瓶:"先休息会儿。"
我接过牛奶时,注意到他花瞳里闪过一丝冷意。
三天后,那个一直和我抢生意的花店老板忽然被查出偷税漏税,店铺也被查封了。熟客们纷纷打电话来道歉,订单量比以前还多了。
"真是巧合。"我给帕洛斯泡咖啡时,状似无意地说。
他正对着电脑打字,闻言抬头笑了笑:"是啊,巧合。"
我注意到他屏幕上显示着一个文档,里面密密麻麻地记着人名和地址。其中一个名字被红笔圈了起来,正是那个花店老板的名字。
"对了,"他忽然合上电脑,"周末有空吗?我妈想见见你。"
我手里的咖啡差点洒出来:"你妈?"
"嗯,"他说得轻描淡写,"老人家催得紧,想看看儿媳妇。"
"可是我们......"
"就当帮个忙,"他凑近我,花瞳里盛着惯有的笑意,尾音微微上扬,"事后我请你吃大餐。"
他靠得太近,银白的发丝扫过我的脸颊,带着淡淡的烟草味。我忽然想起那天晚上,他趴在我床边睡着的样子——眉头紧锁,像是在做什么噩梦。
"好吧。"我轻轻推开他,"穿什么衣服合适?"
他满意地笑了:"穿什么都好看。"
(六)
去见他母亲那天,天气格外好。帕洛斯租了辆看起来很稳重的轿车,穿着难得一见的白衬衫。
"紧张吗?"他一边开车一边问,伸手想帮我整理头发。
我躲开了:"还好。"
他收回手的动作顿了顿,随即又恢复常态:"我妈那个人,有点唠叨,你别介意。"
他母亲住在城郊的老房子里,院子里种着很多花草。见到我时,老人家拉着我的手不放,一个劲地夸我漂亮懂事。
"我们家帕洛斯啊,从小就不让人省心,"她给我削苹果时,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能娶到你这样的媳妇,是他的福气。"
帕洛斯坐在旁边削梨,闻言笑了笑:"妈,你就别夸她了,再夸她该骄傲了。"
"我夸我儿媳妇,关你什么事?"老人家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又对我说,"他小时候总生病,药罐子不离身。有次发烧烧得厉害,我抱着他走了十几里路去医院......"
帕洛斯忽然站起来:"妈,我去看看厨房的汤好了没。"
他转身离开时,我注意到他耳尖泛红。老人家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这孩子,什么事都憋在心里。"
回去的路上,车里一路沉默。快到公寓时,帕洛斯忽然说:"其实......我妈不知道我们是协议结婚。"
"嗯。"
"也不知道我现在做的事,"他握紧方向盘,指节泛白,"她以为我在做正经生意。"
我转头看向窗外,忽然发现街对面的咖啡馆换了新招牌。记得刚搬来时,帕洛斯说那里的提拉米苏不错。
"其实,"我轻声说,"你不必这样的。"
他猛踩刹车,车子在路边停下。安全带勒得我锁骨生疼。
"不必怎样?"他转过头,花瞳里的笑意消失了,"不必演戏?不必骗她?还是不必......"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不必对你好?"
我没说话。路灯的光透过车窗照进来,在他银白的发丝上跳跃。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失态,像个被戳穿心事的孩子。
"对不起。"过了很久,他忽然说,"吓到你了。"
我摇摇头,伸手碰了碰他紧握方向盘的手:"汤要凉了。"
他的手指动了动,缓缓松开方向盘,反握住我的手。他的掌心很烫,带着细微的颤抖。
(七)
协议到期的前一个月,帕洛斯忽然变得很忙。有时几天不回家,回来时身上带着不同城市的泥土气息。
我没多问,只是在他房间的衣柜里备了干净的衣服,在冰箱里存了他喜欢的牛奶。有次半夜醒来,发现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翻看着什么。
"睡不着?"我走过去给他披了件毯子。
他吓了一跳,手里的笔记本掉在地上。我弯腰去捡,却被他抢先一步抱在怀里。
"没什么,"他笑得有些不自然,"随便看看。"
我注意到笔记本的封面上有个特殊的标记,和他抽屉里那本锁着的笔记本一样。
"要喝热牛奶吗?"我轻声问。
"好。"
微波炉运转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我靠在厨房门口,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把笔记本放进怀里,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
"其实,"他忽然开口,"我以前做过很多不好的事。"
"嗯。"
"骗过人,设过局,甚至......"他顿了顿,声音很轻,"害过人。"
微波炉"叮"的一声响,打断了他的话。我把热好的牛奶递给他:"都过去了。"
他接过牛奶,花瞳里盛着复杂的情绪:"你不怕吗?"
"不怕。"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每个人都有过去。"
他低头喝了口牛奶,忽然笑了:"有时候真觉得,你是不是傻。"
"可能吧。"我笑着转身回房,"早点休息。"
关门前,我看见他打开了那本笔记本。借着客厅的灯光,我隐约看到第一页写着一行字:"别相信任何人,包括自己。"
(八)
离婚协议签好的那天下午,我回到工作室整理东西。刚打开门,就看到满室的白玫瑰——那是我最喜欢的花。
帕洛斯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拿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在他银白的发丝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你怎么来了?"我放下包,走到他身边。
"来送样东西。"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简单的银戒指,"本来想在结婚纪念日送你的,结果......"
"我们没有结婚纪念日。"我轻声提醒他。
"是啊,"他笑了笑,把戒指拿出来,"那现在送,可以吗?"
我看着他手里的戒指,忽然想起他母亲说过的话。她说帕洛斯小时候总把零花钱攒起来,给她买最便宜的发卡;说他每次惹了麻烦,都会躲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说他其实很孤单,只是不擅长表达。
"帕洛斯,"我轻声说,"我们已经签了离婚协议。"
"我知道。"他把戒指放在桌上,花瞳里的笑意渐渐淡去,"但我没说,要遵守协议啊。"
我愣住了。他忽然伸手揽住我的腰,把脸埋在我颈窝:"其实我早就撕了第一份协议了。"
"什么?"
"在你发烧那天晚上,"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翻到抽屉里的协议,忽然觉得......有点碍事。"
我想起那天早上,看到他趴在床边睡着的样子。银白的发丝乱糟糟的,眉头紧锁,像个无助的孩子。
"我知道我不好,"他收紧手臂,"会撒谎,会算计,还会惹麻烦。但我保证,以后......"
"不用保证。"我打断他,转身抱住他,"我知道。"
他身体一僵,随即反客为主,把我紧紧抱在怀里。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那枚银戒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他花瞳里终于绽放的真心。
(九)
后来,有人问我为什么会选择帕洛斯。
我总是笑着指给他看工作室窗台上的那盆铃兰——那是我们刚搬进来时,帕洛斯随手扔在阳台的种子,没想到竟然发芽了。
"你看,"我轻声说,"有些花,就算没人照顾,也能开出好看的花来。"
帕洛斯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闻言笑着走过来,从身后抱住我:"那是因为有人偷偷浇水了。"
我转过身,吻了吻他的唇角:"是啊,有人偷偷浇水了。"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在他银白的发丝上跳跃。他花瞳里盛着温柔的笑意,不再有算计,不再有伪装,只有满满的欢喜和珍惜。
也许就像那盆铃兰,我们都曾在黑暗中独自挣扎,却因为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找到了可以扎根的土壤。花期或许会迟到,但只要有人用心浇灌,总会等到绽放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