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雕花窗棂下绣荷包时，院外传来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金线刚在绸缎上绕出半朵缠枝莲，就听见那道熟悉的、带着点戏谑的嗓音从月亮门边飘进来："我说，咱们少夫人的嫁妆绣到猴年马月才能备齐？"
手里的绣花针猛地扎在指腹上，渗出一点殷红的血珠。我抬头瞪过去，穿藏青色军装的男人正斜倚在门框上，绿色长发被风掀起几缕，发尾那截标志性的小辫子随着他晃脑袋的动作轻轻扫着肩章。红橙相间的眸子弯成狡黠的月牙，分明是故意看我手忙脚乱。
"赞德！"我把绣绷往竹篮里一扣，"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那辫子铰下来喂狗。"
他挑着眉走进来，军靴踩在青石板上发出笃笃声，停在我面前时弯腰凑得极近。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硝烟味混着薄荷烟草气，还有阳光晒过的皂角香——这是他刚从前线巡查回来的味道。
"铰啊。"他故意把后脑勺凑过来，那截垂在颈后的绿辫子扫过我的手腕，"铰了我就赖在你这儿，让你天天给我梳头发。"
我伸手推开他的脸，指尖触到他下巴上没刮干净的胡茬，扎得人发痒。"少帅还是想想怎么应付明天的军事会议吧，听说西边的杂碎又在边境不安分了。"
他直起身时轻嗤一声，顺手抽走我竹篮里的荷包半成品。翡翠色的绸缎上，我刚绣了半只振翅的青鸟，翅膀上的鳞片用金线层层叠叠绣出流光，是照着他军装领口的徽章样式做的。
"手艺见长啊。"他捏着荷包边角转了个圈，红橙眼眸在阳光下像浸了蜜的琥珀，"可惜了，这么好的手艺，不知道将来要给谁绣一辈子肚兜。"
我抓起桌上的剪刀作势要扔，他笑着偏头躲开，绿色发辫在空中划出利落的弧线。这个从小跟我爬树掏鸟窝的男人，如今已是手握重兵的军阀，可对着我时，总像没长大的少年，嘴贫得让人牙痒，却又偏偏生了双会说话的眼睛，每次惹我生气后，只需眨眨眼就能让我消了大半火气。
晚饭时他没像往常那样说个不停。红木餐桌上摆着他爱吃的糖醋排骨，他却只挑了几筷子青菜，军靴在桌布下轻轻蹭着我的绣花鞋。我知道他有心事，最近参谋部的人天天往公馆跑，地图上插满了小红旗，连管家递茶时手都在抖。
"明天......"他忽然开口，筷子停在半空，"我要去趟西线。"
排骨汤的热气模糊了视线，我握着汤匙的手紧了紧。"多久？"
"不好说。"他低头扒了口饭，声音闷在碗里，"那帮杂碎勾结了南边的残部，这次......"
"我知道了。"我打断他，夹了块最大的排骨放进他碗里，"多带些棉衣，那边夜里冷。"
他没再说话，只是把那块排骨啃得干干净净，连骨头上的肉丝都没放过。
入夜后我在灯下给他缝护腰，艾草的清香漫了满室。他靠在梳妆台边看文件，钢笔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和我穿针引线的声音搅在一起，倒有了种难得的安宁。
"别缝了。"他忽然合上文件夹，"医疗队什么没有，哪用得着你费这劲。"
"他们的哪有我做的好。"我把最后一针线打结，用牙咬断线头，"你那腰去年冬天就喊疼，再不注意......"
他忽然从背后抱住我，下巴搁在我发顶，绿色长发垂落在我胸前。他的呼吸带着薄荷味，混着艾草香钻进鼻腔，让我心跳漏了半拍。
"跟你说个事。"他的声音闷闷的，"等这次回来......"
"我困了。"我挣开他的怀抱站起来，把护腰叠好放进包袱，"少帅还是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赶路。"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从我们十六岁那年他第一次提亲被我用"还小"搪塞过去后，这几年他总在找机会说这事。不是不愿意，只是我怕。怕这乱世里的安稳都是镜花水月，怕哪天他就成了战场上的一抔黄土，留我抱着嫁衣守空房。
他看着我逃也似的钻进被窝，没再追上来。黑暗中，我听见他起身吹灯的声音，然后床沿微微一沉，他躺在了外侧。我们之间隔着能再躺下一个人的距离，却谁都没睡着。
天快亮时，他忽然翻身靠近，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廓。"我知道你为什么总躲着。"他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搔在心尖上，"可我......"
"赞德。"我转过身面对他，月光从窗缝钻进来，刚好照亮他红橙相间的眼睛。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眸子此刻盛满了我看不懂的情绪，像揉碎了的朝霞浸在琥珀里。
"这次打仗......"我攥着他的袖口，指尖能摸到军装布料下凸起的伤疤，那是三年前替我挡子弹时留下的，"风险很大，对不对？"
他沉默着点头，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我深吸一口气，把那句在心里盘桓了一夜的话说了出来。本来是想说"我等你平安归来"的，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另一句："赞德，只要你这次打了胜仗，能平安回来......我就嫁你。"
他猛地睁大眼睛，红橙色的瞳孔里炸开细碎的光，像星火落在了烧红的铁块上。"你说什么？"他的声音都在发颤，伸手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我说，你平安回来，我们就结婚。"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重复，感觉脸颊烫得能煎鸡蛋，"我说到做到。"
他定定地看了我半晌，忽然低低地笑出声，笑着笑着又像是要哭。"你再说一遍。"他把额头抵在我额头上，鼻尖蹭着我的鼻尖，"再说一遍给我听。"
"你打赢了，平安回来，我就嫁给你。"我被他逼得没办法，只好又说一遍，话音刚落就被他拽进怀里。他的怀抱带着军人特有的硬朗，却又烫得惊人，像要把我揉进骨血里。
"小骗子。"他在我颈窝蹭来蹭去，绿色的发丝弄得我脖子发痒，"上次我说要娶你，你说要先给我绣一百个荷包。现在才绣到第三个，就想赖账？"
"那一百个......"我被他勒得喘不过气，"等你回来......我接着绣......"
"不用了。"他抬起头，红橙眼眸亮得惊人，里面清晰地映着我的脸，"回来就娶你，一个荷包就够了。"
那天早上他走的时候，天刚蒙蒙亮。我站在门廊下看着他跨上战马，绿色长发在晨风中飞扬。他勒住缰绳回头看我，隔着十几步的距离，我看见他红橙色的眼睛弯成了月牙。
"等着我。"他用马鞭往空中抽了个响，"少夫人的位置可只有一个。"
我笑着点头，看着他的军队像条绿色的长龙消失在路尽头。管家递来披风时，我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抖。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像熬糖，慢得让人发慌。我每天坐在地图前，用红笔圈出他可能经过的城镇，听从前线回来的兵卒说些零碎消息。他们说少帅这次像换了个人，以前打硬仗时总爱调侃"输了就回家娶媳妇"，这次却把"等我回去结婚"挂在嘴边，冲在最前面时眼睛亮得吓人。
"少帅说......"一个伤兵喝着我递过去的米汤，"说要赶在中秋前回来，还说......要请全军喝喜酒。"
我把刚做好的棉鞋放进包袱里，笑着往他碗里添了块糖："他就爱吹牛。"
心里却像被温水泡着，暖烘烘的。
直到半个月后的傍晚，管家跌跌撞撞地跑进院子，手里举着电报，声音都在发抖："小姐！大捷！西线大捷！"
我抢过电报，指尖抖得几乎捏不住那张薄纸。上面的字迹龙飞凤舞，带着惯有的张扬："杂碎已清，边疆安定，提前三日归。欠你的喜酒，加倍补上。——赞德"
提前三日。
我把脸埋进刚绣好的喜帕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打湿了上面的并蒂莲。
三天后的午后，公馆外传来熟悉的马蹄声。我站在门口，看见那匹枣红色的战马率先奔进巷子，马上的人穿着沾满尘土的军装，绿发被风吹得凌乱，却在看见我的瞬间勒住了缰绳。
他翻身下马时踉跄了一下，大概是累坏了。可那双红橙相间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几步就冲到我面前，身上的硝烟味混着阳光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回来了。"他咧嘴笑，露出两颗小虎牙，"你看，没缺胳膊没少腿。"
"嗯。"我点头，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下来。
他伸手替我擦眼泪，指尖带着薄茧，蹭得我脸颊发痒。"哭什么？"他挑眉，故意板起脸，"难道不想嫁了？我可告诉你，军中上下都等着喝喜酒呢。"
"谁......谁不想嫁了。"我拍开他的手，却被他顺势抓住。他的手掌又大又暖，紧紧包裹着我的手。
"那就是想我了？"他凑近了些，绿色发辫扫过我的肩膀，"我就知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何况这都快一个月了。"
我瞪他，却被他眼里的笑意烫得心头发慌。远处传来士兵们的哄笑声，大概是在看他们的少帅耍无赖。
"你看。"他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塞进我手里，"战利品。"
是枚玉佩，雕着展翅的青鸟，和我绣在荷包上的图案一模一样。玉质温润，显然是被人常年佩戴的。
"这是......"
"从南边那伙人的头头身上搜出来的。"他得意地扬下巴，红橙眼眸里满是邀功的神色，"他说这是传家宝，能保平安。现在归你了，以后我不在身边，就让它替我护着你。"
我握紧玉佩，冰凉的玉质贴着掌心，却暖得让人心头发颤。
"赞德。"
"嗯？"
"我们什么时候......"
"明天。"他打断我，语气斩钉截铁，"明天就成亲。我已经让副官去准备了，红绸子都挂满整条街了。"
我看着他风尘仆仆却笑得像个孩子的脸，忽然想起小时候。那年他爬树掏鸟窝摔断了腿，我守在他床边给他喂药，他却攥着颗偷藏的糖说："等我好了，就娶你当媳妇，天天给你买糖吃。"
原来有些承诺，真的能等十几年。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的绿色发辫和我垂在胸前的青丝缠在一起，像解不开的结。远处传来吹吹打打的声音，大概是副官真的在挂红绸子了。
"对了。"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荷包，"这个还你。"
是我绣了一半的那个青鸟荷包，他居然带在身上。针脚歪歪扭扭的地方被人用金线小心地补好，边角磨得发亮，显然是天天揣着的。
"手艺这么差，也就我不嫌弃。"他捏着荷包晃了晃，眼里的笑意却藏不住，"不过没关系，以后你的针线活，我全包了。"
我笑着捶他，却被他一把抱住。他的怀抱还是那么暖，带着硝烟和阳光的味道，让人心安。
"别动。"他在我耳边低语，声音带着点沙哑，"让我抱会儿，我怕这是在做梦。"
风拂过院子里的桂花树，落下满地细碎的金黄。我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忽然觉得，这乱世再乱，只要身边有这个人，就什么都不怕了。
毕竟，我的军阀先生，不仅会打仗，还会用一辈子来兑现一个承诺。而我，也终于等到了那句迟到了十几年的"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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