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看见很难吗？”我轻声问。
他转过头，看着我，那双花色的瞳孔里映着瀑布的影子，也映着我的影子：“如果真实的自己很糟糕呢？自私、虚伪、满身缺点，你还会想看见吗？”
“会。”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因为没有人是完美的。就像瀑布，看起来很美，可底下也有暗礁和漩涡。”
他愣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某种复杂的情绪，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泛起层层涟漪。
我们对视着，瀑布的水声和风声都仿佛消失了，世界里只剩下彼此的目光。他的眼睛里有挣扎，有犹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
然后，他慢慢地向我靠近，温热的呼吸落在我的额头上。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混合着阳光和青草的气息。
就在他的唇快要碰到我的时候，山下传来了老师的呼喊声，问我们是不是掉队了。
帕洛斯猛地回过神，像被惊醒的梦游人，迅速拉开了距离。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领，脸上又挂上了那种温和的、恰到好处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个眼神炙热的少年只是我的幻觉。
“走吧，老师在催了。”
他转身往山下走，步伐有些快，像是在逃离什么。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
春游回来后，帕洛斯对我忽然冷淡了。
不再在图书馆等我，不再给我发那些关于书籍的短信，甚至在走廊里碰到，也只是匆匆点头示意，眼神躲闪，像在刻意避开我。
我不明白为什么。是因为那天在山顶差点发生的吻？还是因为我说的那些话？或者，他只是又厌倦了这场游戏？
心里像被猫爪挠过一样，又痒又疼。我几次想找他问清楚，却都鼓不起勇气。我害怕听到那个最糟糕的答案——他对我的好，他说的喜欢，都只是他众多伪装中的一种，像《虚实之境》里那些扭曲的倒影，虚假得不堪一击。
期中考试成绩出来，我的名字和他的名字又一次并排出现在年级排名的最前面。教导主任在大会上表扬我们，说我们是“互相促进的好榜样”。
散会后，他被一群同学围住，我站在人群外，看着他从容应对，笑容完美得像个精致的木偶。阳光落在他银白色的发丝上，却照不进他那双异色瞳孔里的阴影。
“莉莉，恭喜啊。”同班的女生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和帕洛斯是不是……有点什么啊？”
我愣了一下，赶紧摇头：“没有，我们只是普通同学。”
“是吗？”女生促狭地笑了笑，“可我好几次看到他在图书馆看你呢，眼神可不一样。”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看向人群中的帕洛斯。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朝我看过来，眼神平静，没有任何波澜，像一潭死水。
然后，他移开了视线，继续和身边的同学说笑。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很累。也许，我真的只是他众多“有趣”中的一个，新鲜感过了，就被随手丢弃了。就像他书里的那些角色，在完成自己的使命后，便消失在故事的缝隙里。
那天晚上，我删掉了手机里和他所有的聊天记录，把那本《有无之隙》塞进了书柜最深处。
期末考试结束后，学校举办了一年一度的文化节。我作为班级代表，负责在跳蚤市场卖旧书。
摊位前很热闹，我低着头，机械地收着钱，找着零，脑子里却全是帕洛斯的影子。他会来吗？会像以前一样，带着温和的笑容，问我在卖什么书吗？
直到夕阳西下，跳蚤市场快要收摊时，他才出现。
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银白色的发丝在夕阳下泛着冷调的光泽，花瞳里，情绪复杂得像打翻了的调色盘。
他没有走近，只是站在不远处的香樟树下，静静地看着我。
我别过头，假装没看见。心脏却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又酸又软。
收摊时，天空忽然下起了小雨。我抱着剩下的书，站在屋檐下，看着雨丝在暮色中织成一张细密的网。
一把黑色的伞忽然出现在我头顶。
我转过头，看到帕洛斯站在我身边，伞倾向我这边，他的半边肩膀都淋湿了，银白色的发丝贴在脸颊上，显得有些狼狈。
“没带伞？”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嗯。”我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了，我家不远。”
“莉莉。”他叫住我，语气里带着一丝恳求，“我们……能聊聊吗？”
雨越下越大，敲打着伞面，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暮色四合，周围的喧嚣渐渐褪去，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呼吸声，和雨声交织在一起。
“聊什么？”我终于抬起头，看着他。
他的眼睛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明亮，那双异色的瞳孔里，有愧疚，有挣扎，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脆弱，像个迷路的孩子。
“对不起。”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前段时间……我不该躲着你的。”
“为什么？”
“因为……”他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我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你看到真实的我。”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那个自私、虚伪、只会用谎言保护自己的我。”
雨丝被风吹进伞下，落在我的脸上，冰凉的。
“我从小就在福利院长大，为了能多分到一块面包，我会说谎；为了不被欺负，我会装作很听话；为了能被领养，我会扮演成他们喜欢的样子。”他的声音很轻，像雨丝落在水面上，“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好，足够完美，就能被人喜欢，就能找到一个真正属于我的地方。可我发现，我把自己弄丢了。”
“暗影使者……”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那个藏在心底很久的问题，“是你吗？”
他愣了一下，随即苦笑起来：“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从你说你认识他开始。”我看着他，“你的眼神，你说话的方式，甚至你偶尔流露出的孤独感，都和他的文字太像了。”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雨还在下，敲打着伞面，像在为我们的沉默伴奏。
“是我。”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卸下重担的疲惫，“那些书，都是我写的。在文字里，我可以不用伪装，可以说出那些不敢说出口的话，可以做真实的自己。”
“那你为什么要装作不喜欢？为什么要在现实中扮演另一个人？”
“因为文字里的我太糟糕了。”他低下头，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阴暗，多疑，满身尖刺。我怕你看到那样的我，会讨厌我，会离开我。”
“所以你就先推开我？”我的声音有些发颤，“就像《雾中的默语者》里的主角，因为害怕被抛弃，所以先抛弃别人？”
“是。”他抬起头，眼眶有些红，“我以为这样就能保护自己，也不会伤害你。可我发现，见不到你的时候，比被你讨厌更难受。”
雨幕中，他的脸显得有些模糊，瞳孔里的情绪，却清晰得像被水洗过一样——有痛苦，有愧疚，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
“莉莉，”他看着我，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不敢保证我以后不会再说谎，不会再害怕，不会再犯错。但我保证，对你，我会尽力坦诚。”
“那你喜欢我，是真的吗？”我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放下伞，任凭冰冷的雨水打在我们身上。他伸出手，轻轻握住我的手腕，他的指尖很凉，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
“是真的。”他看着我的眼睛，眼神灼热而真诚，像雨后的阳光穿透云层，“或许是在图书馆第一次看到你，又或许是看着你认真读我写的书时，就开始了。”
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混着什么温热的液体。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收紧了握着我的手。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卸下所有伪装，露出脆弱和真诚的帕洛斯，看着这个在阳光下是完美优等生，在文字里是阴郁洞察者，却在我面前，只是个会害怕、会犯错、会真心喜欢我的少年。
心里那道因为他的退缩而筑起的墙，忽然就崩塌了。
我反手握住他的手，他的手一颤，惊讶地看着我。
“帕洛斯，”我看着他的眼睛，雨水打湿了我的睫毛，视线有些模糊，“我也有很多缺点，我敏感，胆小，还很固执。但我愿意……和你一起试试看。”
他愣住了，那双异色的瞳孔里先是茫然，然后是难以置信，最后是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喜悦，像黑暗中突然亮起的光。
他猛地把我拉进怀里，紧紧地抱住，仿佛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他的怀抱很凉，带着雨水的气息，却意外地让人安心。
“谢谢你，莉莉。”他的声音埋在我的颈窝，带着浓重的鼻音，“谢谢你……愿意看到我。”
雨还在下，可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就像《有无之隙》的结局，那道细细的光，终于穿透了厚厚的灰色壁垒，照亮了所有的缝隙和阴影。
后来，我才知道，帕洛斯之所以能同时兼顾优等生和神秘作家的身份，是因为他把所有的课余时间都用来写作了。他白天是光鲜亮丽的帕洛斯，夜晚就变成暗影使者，在文字的世界里剖白自己。
他依然会说谎，比如为了逃避学生会的应酬，会假装生病；依然会算计，比如在和同学争论时，总能找到对方逻辑的漏洞；依然会在感到不安时，用笑容掩饰自己。
但他开始学着坦诚。会告诉我他写作时遇到的瓶颈，会承认自己有时候的退缩是因为害怕，会在做错事时笨拙地道歉。
我们会一起在图书馆待一下午，他写他的小说，我做我的习题，偶尔抬头相视一笑，空气里都是安静的暖意；会在放学后一起去书店，他会给我讲他构思的新故事，我会给他提一些幼稚的建议；会在周末的晚上，窝在他家小小的出租屋里，他对着电脑打字，我靠在他肩上看书，窗外的月光洒进来，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的出租屋很小，却收拾得很干净。书桌上摆着我的照片，墙上贴着我们一起去看的画展门票，床头柜上放着那本我送他的《海边的卡夫卡》，扉页上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了。
“这里……”有一次，我靠在他怀里，看着这个小小的房间，“就是你找到的地方吗？”
他低头吻了吻我的额头，声音低沉而温柔：“是。”
我抬起头，看着他银白色的发丝下那双异色的瞳孔，左边是浅蓝，右边是琥珀色，像把整个宇宙的光都装在了里面。
窗外的月光落在他脸上，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我忽然想起他说过的话，缝隙里也会有光透进来的。
原来，那道光是真的。它穿过层层叠叠的伪装和谎言，穿过小心翼翼的试探和退缩，穿过所有的不安和恐惧，最终落在了我们彼此最脆弱的地方。
作者终于赶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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