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复一日,黎阮就像捧着一团烧红的烙铁,既不能放手,又得忍着皮肉焦糊的疼,连笑时都要提防眼底泄露的痛楚,只把那蚀骨的煎熬,藏在每一次看似平静的呼吸里。
这天, 黎阮日常和沈青竹聊天, 喉头突然涌上一股腥甜,像有团滚烫的火猛地炸开。她来不及偏头,一口暗红的血已喷在沈青竹的衣服上,晕开几朵狰狞的花。
“姐姐!”
熟悉的声音撞入耳膜时,她正拼命想咽下第二口腥甜,却见那双总是含笑的眼此刻盛满惊惶,正朝自己奔来。
她慌忙抬手去擦唇角的血迹,指尖却抖得厉害,那抹红像生了根,怎么也擦不干净。
“我没事……”她想笑,想要伸手摸一摸那个人的头,喉咙里却堵着棉絮般的涩,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剧痛袭来,她眼前一黑,竟直直栽了下去。
甚至没给沈青竹反应的时间。
沈青竹拉着黎阮的胳膊,将她整个人拉起来,然后让黎阮靠着她。
“喂!你可不能死啊!”
—
黎阮是被廊下的笑声惊醒的。
梦里的阳光暖得像融化的蜜,灵界的海棠开得铺天盖地,赵空城正举着酒坛追司小南,骂骂咧咧说她偷喝了自己珍藏的桃花酿;冷轩站在不远处翻着医书,偶尔抬头看一眼打闹的两人,嘴角噙着浅淡的笑意;凤凰小队的姑娘们围着石桌包粽子,粽叶的清香混着她们的笑闹飘过来,灵媒小队的几个则蹲在地上,正跟几只通人性的灵鸟掰扯着什么。
她刚笑着走过去,手腕就被轻轻攥住。周平站在海棠树下,乌木簪子斜斜插在发间,几缕碎发落在额前,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柔软。
“阮阮,”他声音很低,像怕惊散了这满院的风,“等这事了了,我们……”后面的话被风吹得轻了,可她看懂了他眼底的光,那光比廊下的灯笼还要亮。
场景忽而就转到了第五宇宙。
赵空城难得正经,拍着她的肩说“多亏了你”,司小南塞给她一袋亮晶晶的星砂,说是谢礼;冷轩递来一瓶新制的药膏,低声道“对蛊毒或有裨益”;凤凰小队的姑娘们抱了抱她,指尖的温度暖得真实。
她笑着想回应,心口却突然一轻——那日日夜夜啃噬的痛感消失了,腕间的朱砂痕淡成了浅粉。周平就站在星河对岸,朝她伸出手,黑色衬衫被星光染得发蓝。
她刚要迈步,天旋地转就来了。
猛地睁开眼,榻边的药碗早已凉透,腕间的朱砂红得刺眼。窗外的海棠落了一地,风卷着残瓣打在窗上,像谁在轻轻叩门。她抬手按在心口,那里依旧疼得尖锐,方才梦里的暖意,连带着周平那句没说完的话,都散得干干净净,只余下枕巾上一片冰凉的湿。
她撑着身子坐起,冷汗顺着鬓角滑进衣领,蛊虫在经脉里缓缓蠕动,留下熟悉的麻痒。刚要去够桌上的药瓶,指尖却顿住了——那药瓶的样式不对,本该是青瓷的,此刻却变成了素白的玉瓶,瓶身上还刻着一朵极小的海棠,是周平惯用的那种。
心头莫名一跳,她转头看向窗外。方才落尽的海棠竟重新缀满枝头,粉白的花瓣沾着晨露,亮得晃眼。风停了,叩门声却没断,轻轻的,带着某种笃定的耐心。
“阮阮。”
门外传来的声音让她呼吸一窒。那声音不似梦里的遥远,带着真实的温度,像春日融雪时的溪流。
她踉跄着扑到门边,指尖触到门栓的刹那,腕间的朱砂突然发烫,竟慢慢褪成了浅红。
门“吱呀”一声开了,周平站在晨光里,乌木簪子斜插在发间,手里提着个食盒,眉眼间的笑意清晰得不像假的。
“刚熬的莲子羹,”他抬手想替她理额前的碎发,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遍,“看你睡得沉,没敢早叫。”
心口的疼不知何时消了,只剩下某种温热的酸胀。她望着他袖口露出的那道浅疤,忽然想起梦里星河岸边他伸出的手,喉头一哽:“你……”
“我在。”他打断她,将食盒递过来,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温温的,“蛊虫好些了吗?冷轩说这莲子羹能安神。”
食盒打开的瞬间,清甜的香气漫开来,混着院外海棠的芬芳。她看着他眼里的光,真实得能映出自己的影子,突然不敢眨眼——怕这又是一场会碎的梦。
可他还在说话,说赵空城昨天又输了棋耍赖,说司小南淘到了新奇的玩意儿,说凤凰小队的姑娘们约她明日去逛集市。
琐碎的,寻常的,带着烟火气的话,一句句落在耳边,像针线,把她那颗悬着的心慢慢缝回原处。
她舀了一勺莲子羹,温热的甜滑入喉,顺着食道暖下去,连带着四肢百骸都松快了。腕间的朱砂彻底褪成了淡粉色,像从未有过那蚀骨的红。
“周平,”她轻声唤他,声音有些发颤,“这不是梦,对吗?”
他抬眸看她,眼尾的弧度柔和下来,像藏了半盏月光:“不是。”顿了顿,他补充道,“以后都不是了。”
阳光穿过他的发梢,在他肩头投下细碎的金斑。她望着他,忽然笑了,眼角有泪滑落,滴进莲子羹里,漾开小小的涟漪。这一次,她没去擦。
或许是梦,或许不是。但此刻他在,暖意在,连空气里的风都是甜的,那就够了。
直到院外传来赵空城咋咋呼呼的喊声,她才惊觉自己握着羹勺的手稳了,不再像从前那样抖得厉害。而周平看着她的目光,温柔得像一汪深潭,里面盛着的,是她盼了太久的安稳。
食盒突然从手中滑落,“哐当”一声砸在地上,莲子羹泼了满地,瓷碗碎成了星子。
周平的脸还在眼前,可那温柔的笑意正一点点褪下去,像被水洇开的墨。他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指尖渐渐变得透明,连同那句没说完的话一起,散进风里。
“周平!”她扑过去想抓住他,却只捞到一把冰凉的空气。
院外的海棠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零,粉白的花瓣簌簌落下,转眼又成了一地残红。
方才清晰的人声消失了,赵空城的笑、司小南的闹,都像被什么东西掐断了,世界突然静得可怕。
心口的疼猛地炸开,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狠,像蛊虫挣断了所有束缚,在她五脏六腑里疯狂撕咬。腕间的朱砂红得灼眼,烫得她几乎要甩开手臂。
她低头,看见自己的手正在发抖,抖得比任何时候都厉害,连带着整个身子都在晃。
“不是说……以后都不是了吗?”她对着空荡荡的院子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风又起了,卷着地上的碎瓷片和残羹,打在脚边。窗外的天色暗下来,还是那扇雕花窗棂,还是那片灰蒙蒙的天。
榻边的药碗依旧凉透,素白的玉瓶不见了,桌上摆着的,还是那只熟悉的青瓷药瓶。
她跌坐回榻上,冷汗瞬间浸透了中衣。方才那温温的指尖触感、莲子羹的清甜、周平眼里的光,都像潮水般退去,只留下蚀骨的空茫。
原来连“醒”来,都还是在梦里。
她其实一直都知道,她在梦里,只是不愿意醒来罢了。
她抬手按住心口,那里疼得快要裂开,却哭不出声。
喉咙里又涌上腥甜,这一次,她连抬手去擦的力气都没有了,任由那抹暗红顺着唇角滑落,滴在冰冷的被褥上,像一朵很快就要枯萎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