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把东边的天空染成淡粉色，苏家屯村口的麦田就像撒了一把碎金子，风一过，金浪滚滚，带着熟麦子特有的甜香。苏婉抱着熟睡的晓晓走在田埂上，布鞋踩在带着露水的泥土里，软塌塌的。怀里的小家伙呼吸匀净，小嘴巴偶尔砸吧一下，后颈那块淡红色的印记若隐若现，像把模糊的小钥匙。
苏婉低头亲了亲女儿的额头，指尖轻轻拂过那个印记。实验室里的爆炸声还在耳边嗡嗡响，年轻的自己举着扳手狰狞的脸，女儿最后那句"做出正确的选择"，还有那些闪得人头疼的记忆碎片......她用力甩甩头，把那些东西都甩出去。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现在她脚下踩着的是1977年的土地，空气里全是庄稼和泥土的味道，真实得让人心头发烫。
远处传来"突突突"的拖拉机声，夹杂着齿轮咔啦咔啦的怪响，在安静的早上特别刺耳。苏婉加快了脚步，心里盘算着得赶在县城招生办下班前查到分数。她记得前世这个时候，陈志远就是一大早堵在村口，死缠烂打不让她去县城。想到这儿，她怀里的劲头又紧了紧。
越靠近村口，空气好像越稠。晨雾还没散尽，白蒙蒙地裹着老槐树，树底下影影绰绰站着几个人，说话声像蚊子似的嗡嗡着，顺着风飘过来几句。
"......听说没？志远昨晚就在这儿蹲了半宿......"\
"啧啧，也是作孽，放着好好的媳妇不要......"\
"小声点！人来了......"
苏婉的心猛地一提，脚步顿了顿。她看见老槐树下那个穿着蓝色工装的背影，肩膀宽宽的，头发乱糟糟地支棱着，不是陈志远还能是谁？他旁边靠着辆绿色的自行车，车筐里的报纸被风吹得哗啦啦响，正是邮递员老张那辆车。
看来躲是躲不过了。苏婉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怀里的女儿，继续往前走。阳光慢慢爬过槐树梢，透过叶子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织成一张晃眼的网。她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跟地上那些斑驳的光斑搅在一起。
就在她快要走到路口时，那个蓝色的背影突然转了过来。陈志远脸上堆着笑，快步迎上来，眼睛却使劲往她怀里瞟，嘴角的褶子都透着不自然。
"婉婉，你可算来了！"他嗓门挺高，像是故意说给周围人听，"我等你老半天了，这是要上哪儿去啊？"
苏婉脚步没停，想从他旁边绕过去，声音硬邦邦的："让开，我要去县城。"
"去县城？"陈志远立刻横跨一步，又堵住她的路，脸上的笑更假了，"这天都还没大亮呢，去县城干啥？有啥事儿跟我说，我替你跑。"他说着就伸手过来，想抱晓晓，"孩子我来抱，你看你累的。"
苏婉像被烫着似的猛地往后一退，怀里的晓晓被惊醒了一下，哼唧两声，小眉头皱巴巴的。她用胳膊肘把陈志远的手挡开，眼神像淬了冰："别碰我们！"
这下周围的村民们都围拢过来了，交头接耳的声音越来越大。二婶子挤在最前面，踮着脚往这边瞅，嘴里啧啧有声："这叫啥事儿啊......"旁边的王大爷吧嗒着旱烟，眉头拧成个疙瘩。
陈志远脸上的笑彻底挂不住了，嘴角抽了抽，声音沉下来："苏婉，你别给脸不要脸！"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眼睛瞪得溜圆，"我告诉你，别以为考了个破大学尾巴就翘天上去了！你是我陈家的媳妇，就该老老实实在家带孩子，伺候公婆！"
苏婉被他唾沫星子溅到脸上，胃里一阵翻腾。她抬起下巴，一字一句地说："我是不是你家媳妇，你说了不算。我的事，也不用你管。"
"嘿！你还敢犟嘴！"陈志远急了，伸手就来抓她胳膊，"跟我回家！今儿非得让你知道知道厉害！"
"哇——"晓晓被这阵仗吓得大哭起来，小脸憋得通红，小手使劲捶打爸爸的手。苏婉只觉得手腕一阵剧痛，低头一看，陈志远的手指头死死掐在她胳膊上，留下几道红檩子。女儿的哭声像针一样扎进她心里，1977年那个绝望的下午突然重现眼前——她也是这样哭着哀求，而陈志远就是这样死死攥着她的手腕，把撕碎的录取通知书扔进灶膛。
一股火"轰"地从心底烧起来，烧心燎肺的。苏婉猛地腾出一只手，从斜挎的布包里掏出一把亮闪闪的东西——是把家用剪刀，刀刃磨得锃亮，早上出来前特意放进去的。
剪刀尖稳稳地抵在自己胸口，只要手腕稍微一动，就能戳进去。苏婉的眼睛红通通的，死死盯着陈志远，声音抖得吓人，却透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陈志远，你敢再碰我一下试试！"
周围瞬间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所有人都惊呆了，二婶子吓得手捂住嘴，王大爷的烟袋锅"啪嗒"掉在地上。陈志远的手僵在半空，脸色"唰"地一下白了，嘴唇哆嗦着："疯了...你真是疯了！快把剪刀放下！婉婉你听话，有话咱回家说......"
"回家？"苏婉冷笑一声，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晓晓脸上，"回哪个家？是你偷偷换我志愿表的那个家？还是把我录取通知书藏起来烧了的那个家？"这话一出口，周围顿时一片抽气声，村民们看陈志远的眼神都变了。
"苏大叔来了！"人群外面突然有人喊了一嗓子。苏婉回头，看见父亲拄着那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杖，正踉踉跄跄地往这边赶，胸口一起一伏的，估计是跑着来的。
"爸！"苏婉鼻子一酸，差点哭出声。
苏父走到近前，看清楚眼前的情景，气得浑身发抖。他一把推开陈志远，举起拐杖就要往他身上招呼，嘴里怒吼着："畜生！我打死你这个畜生！"
"爸！爸您别气！"陈志远连忙躲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住苏父的腿就哭开了，"爸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婉婉你原谅我这一次，我以后一定好好待你，啥都听你的还不行吗？"
苏婉看着他这副哭天抢地的样子，只觉得无比恶心。前世就是被他这副虚伪的面孔骗了一辈子。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陈志远，从今天起，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婉婉......"陈志远抬头，一脸不敢置信，眼睛里血丝密布。
苏父心疼地看着女儿手腕上的红痕，又看了看她怀里哭得抽噎的外孙女，叹了口气，扶住苏婉的胳膊："走，闺女，爸陪你去县城。"
苏婉点点头，擦掉眼泪，抱着晓晓转身就走。阳光已经升得老高了，把通往县城的土路晒得暖洋洋的。身后传来村民们嗡嗡的议论声，还有陈志远压抑的呜咽声，可苏婉一步都没回头。
走出去老远，苏婉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陈志远还跪在槐树下，背对着她，肩膀一耸一耸的。可就在她转头的瞬间，陈志远像是感应到了似的猛地抬起头。四目相对的刹那，苏婉看见他眼睛里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悔恨？满满的都是阴沉沉的怨毒，嘴角甚至还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苏婉心里一个咯噔，拉着父亲的手加快了脚步。她知道，这事儿没完。陈志远这种人，是绝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土路两旁的白杨树哗哗作响，像是在替她着急。晓晓已经不哭了，趴在妈妈肩头，有气无力地玩着苏婉的头发。苏婉低头亲了亲女儿柔软的头发，心里暗暗发誓：这一世，她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她的孩子，绝不会再让自己的人生毁在别人手里。
远处，"突突突"的拖拉机越来越近，卷起一阵尘土。苏婉握紧父亲的手，迎着尘土，一步一步坚定地往前走。通往县城的路还很长，但她知道，这一次，她走的是正确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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