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午后的阳光透过薄雾照进北大宿舍楼，给苏婉的单人宿舍镀上了一层柔光。窗外飘着入冬后的第一场雪，细小的雪花像棉絮般悠悠落下，在窗沿积起薄薄一层白色。室内却暖意融融，暖气片发出轻微嗡鸣，混着翻书的沙沙声，营造出一种安静舒适的学习氛围。
苏婉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她穿着一件半旧的灰色毛衣，头发简单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手指划过页面，停在"辩证唯物主义认识论"这一节，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嘴里轻声默念着什么，眼神却有些飘忽，时不时望向窗外飘落的雪花。
距离上周在图书馆遇到陈志远已经过去一周了，可苏婉感觉那件事就发生在昨天。她的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那里放着那张从陈志远皮夹子里掉出来的婴儿照片。照片上那个叫"念念"的孩子，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拔不出来。
"念念..."苏婉低声重复这个名字，钢笔在笔记本上停顿，留下一个突兀的墨点。这个名字她记得太清楚了，那是她当年满心欢喜给未出世的孩子取的乳名，寄托了多少期望和爱意。可陈志远告诉她，那个孩子夭折了。
难道是自己记错了？苏婉甩甩头，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书本上。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下周有两门重要的专业课测验，下个月的研究生保送申请材料也要开始准备了。她没有时间沉浸在那些不堪的过去里。
墙上的日历被红笔圈出好几个日期，那是她的学习计划。书桌上堆着高高的复习资料，考研政治、英语、专业课本井然有序。这才是她现在的生活，充实、积极，充满希望。那些人和事，早就该被她彻底抛开了。
只是有些记忆，像幽灵一样，总在不经意间冒出来。上周陈志远绝望的眼神，耳后那颗熟悉的黑痣，还有他说"晓月早就跑了"时的表情，像电影片段一样在她脑海里反复播放。
苏婉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想缓解一下紧绷的神经。转身想去拿书架上的另一本书时，不小心碰到了床沿。枕头轻微晃动了一下，下面似乎有什么东西硌着。
她皱了皱眉，走到床边。昨晚她复习到深夜，直接和衣倒在床上就睡着了，难道是把书随手塞到枕头下了？苏婉拿起枕头，准备把书拿出来放到桌上，却愣住了。
枕头下面，压着一个泛黄的牛皮纸信封。
苏婉的心猛地一跳，这不是她的东西。她的宿舍平时很少有人来，除了偶尔同系的几个女生过来讨论问题，基本上不会有外人进出。这个信封是怎么回事？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信封。信封很普通，纸质粗糙，边缘有明显的折痕，像是被人反复打开又折上。封口没有胶水密封，只是简单地折了一下。上面没有写寄信人的地址和姓名，也没有收信人信息，光秃秃的一个信封，透着一股诡异。
谁会把这样一封信放在她枕头底下？苏婉第一反应就是陈志远。上周在图书馆他那副鬼鬼祟祟的样子，难道他趁她不注意偷偷潜入了她的宿舍？这个念头让苏婉浑身一冷，背后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她捏着信封，犹豫着要不要打开。理智告诉她应该直接扔掉，和陈志远有关的一切都该被彻底隔绝。可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声音在驱使她，想知道里面到底写了什么。这个男人毁了她的前世，现在又想干什么？
苏婉深吸一口气，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一角看着外面。雪下得更大了，地面已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白色。楼下偶尔有学生撑着伞走过，留下一个个模糊的脚印。她的宿舍在三楼，窗户是反锁的，陈志远应该不可能从窗户进来。
"算你狠。"苏婉轻声骂了一句，最终还是决定打开信封。不管里面是什么，她都要面对。这是她最后一次被这些破事干扰，看完这封信，她就彻底和过去告别。
手指轻轻撕开信封封口，里面掉出几张泛黄的信纸。苏婉展开第一张，熟悉的、略显潦草的字迹映入眼帘——那是陈志远的笔迹。仅仅是看到这字迹，苏婉就感觉胃里一阵翻涌，前世那些痛苦的记忆又开始浮现。
信的开头没有称呼，直接就是正文：
"婉儿，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还在不在这个世界上。上周在图书馆看到你，我知道自己吓到你了，对不起。这些年我一直在北京打零工，远远地看着你。看着你走进北大的校门，看着你参加各种活动，看着你一步步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我既高兴又愧疚。高兴的是你终于得到了你应得的，愧疚的是这一切都来得太晚，是我毁了你本该拥有的人生。"
苏婉冷笑一声，捏着信纸的手指微微用力。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迟到了二十年的道歉，谁稀罕？
"我知道你恨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我也不求你原谅，写下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真相。有些事，我瞒了你一辈子，现在不说，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第一件事，关于我们的孩子。婉儿，对不起，我骗了你。当年你生下的那个孩子，不是死胎，是个健康的女婴。你产后大出血昏迷不醒，我妈说这个孩子不能要，会影响你上大学。我那时候鬼迷心窍，又怕又悔，就听了我妈的话，把孩子偷偷送给了乡下一户不能生育的人家。我对你说孩子夭折了，是因为我不敢告诉你真相。这些年，我无数次梦到你知道真相后憎恨的眼神..."
"轰"的一声，苏婉感觉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她猛地站了起来，信纸从手中滑落。那个孩子...没死？她的孩子还活着？
这个消息像一道惊雷，瞬间击垮了苏婉的心理防线。她踉跄着后退几步，重重地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眶瞬间红了，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她想起了当年自己虚弱地躺在病床上，陈志远红着眼圈告诉她孩子没保住时的情景。想起了她哭到昏厥，醒来后陈志远笨拙地安慰她的样子。想起了她无数个午夜梦回，抱着枕头无声哭泣的夜晚。
原来一切都是假的！他竟然连孩子的生死都能编造！苏婉捂住胸口，感觉一阵窒息般的疼痛。她恨陈志远，恨他偷走了她的录取通知书，恨他毁了她的人生，可此刻，她更恨他剥夺了她做母亲的权利！那个她以为夭折的孩子，竟然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苏婉猛地蹲下身，捡起掉在地上的信纸，手指因为愤怒而剧烈颤抖。她要知道更多，那个孩子现在在哪里？过得好不好？为什么陈志远现在才告诉她这些？
"这些年我一直偷偷关注着那个孩子，她叫李念，跟着养父母生活在河北乡下，学习成绩很好，也很懂事。我不敢告诉你，怕你去找她，怕打扰她平静的生活，也怕你更加恨我。婉儿，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后悔的事，如果可以重来..."
苏婉看到这里，再也忍不住，抬手就想将信纸撕碎。可就在指尖触到纸张的那一刻，她犹豫了。还有第二页，第三页...她需要知道全部真相。
深吸一口气，苏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往下看。
"第二件事，关于录取通知书。当年我确实偷了你的通知书，交给了林晓月。她家里有点关系，能帮她改名字，换身份。我那时候被猪油蒙了心，一方面贪图林晓月家的条件，另一方面也怕你上了大学后跟我分手。我以为只要你留下来，我们结婚生子，你迟早会原谅我。
可我错了。结婚后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看着你为了这个家操劳，看着你因为没能上大学而遗憾，我心里就像被针扎一样疼。林晓月用着你的身份读完了大学，毕业后却嫌我穷，跟着一个南方老板跑了，把两个孩子丢给我。这大概就是报应吧。"
苏婉看完信，感觉浑身冰冷。原来这就是全部真相。那个她恨了一辈子的女人，竟然顶着她的身份读完了大学？而她的亲生女儿，现在在河北乡下叫李念？
无数种情绪在苏婉心中交织——愤怒、委屈、心痛、怨恨...她拿起信纸，双手用力，想要将这迟来的忏悔彻底撕碎。可就在这时，宿舍门被敲响了。
"咚咚咚"，急促而犹豫的敲门声，打断了苏婉的思绪。
苏婉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会是谁？这个时间，同学们应该都在上课或者去图书馆了。她迅速将信纸塞进毛衣内袋，抚平褶皱，深吸几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平静一些。
"谁？"苏婉走到门边，刻意压低声音问道，心中警铃大作。
门外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女声："请...请问，苏婉阿姨在吗？"
苏婉愣住了。阿姨？这个称呼让她有种陌生的感觉。她都快忘了，自己这个年纪，确实该被这些十几岁的孩子叫阿姨了。
她透过门缝往外看，瞳孔骤然收缩。门外站着两个穿着明显不合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的女孩，看起来都只有十几岁。大的那个约莫十五六岁，瘦弱的身体套着一件宽大的蓝色工装外套，头发枯黄，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和不安。小的那个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扎着两个麻花辫，怯生生地躲在姐姐身后，大眼睛里充满了警惕和好奇。
苏婉的心跳得更快了。这两个女孩...为什么看着有种莫名的熟悉感？特别是那个大女孩，眉眼间依稀有几分陈志远的影子，又有几分像...林晓月？
"你找错人了。"苏婉冷冷地说道，准备关门。她不想再和陈志远以及他身边的任何人有任何牵扯。
"别关门！"大女孩见状，情急之下伸出手臂挡住了门缝，"苏阿姨，我们没有找错人！我们是陈志远的女儿，我叫陈静，这是我妹妹陈雅。求求您，能见我们一面吗？"
陈志远的女儿？苏婉的心猛地一沉。果然和他有关。她更不想见了。
"我不认识你们，请离开。"苏婉加重了语气，开始用力关门。
"苏阿姨，求求您！我爸爸快不行了！"陈静带着哭腔喊道，死死地抵住门缝不肯放手，"他得了肺癌晚期，医生说要好多钱治病，可我们没有钱...我妈早就跑了，不管我们了..."
苏婉的动作顿了一下。陈志远得了肺癌？她心里没有丝毫同情，甚至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意。这是他应得的报应。前世他害得她一辈子痛苦，现在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那是你们的家事，与我无关。"苏婉面无表情地说道，继续用力推门。
"怎么回事？吵什么呢？"隔壁宿舍的张老师听到动静，推开门探出头来，疑惑地看着这边。走廊里也开始有学生好奇地张望。
苏婉皱了皱眉，意识到这样僵持下去影响不好。她松开手，退后一步，冷冷地看着门外的两个女孩："进来吧。"
陈静和陈雅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走进宿舍。陈雅好奇地打量着房间里的一切，看到书桌上满满的书本和墙上的课程表时，眼睛里闪过一丝羡慕。
"说吧，你们到底想干什么？"苏婉没有请她们坐下，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语气里的疏离和冷漠显而易见。
陈静局促地搓着衣角，低下头不敢看苏婉的眼睛："苏阿姨，我知道我爸对不起您，我们也没资格来求您...可是...可是我爸他快死了，医院说再不交钱就要停药了...我们实在没办法了才来找您的。"
"我说过了，这是你们的家事。"苏婉靠在书桌边，双手抱胸，"陈志远的死活，与我无关。"
"不！有关系的！"陈静猛地抬起头，眼睛通红，"我爸说您是大学生，还是北大的高材生...您认识的人多，一定有办法的！求求您，帮帮我们吧！只要能救我爸，我们做什么都愿意！"
苏婉看着眼前这张哭花的脸，心中没有一丝波澜。她甚至觉得可笑。陈志远这是走投无路了，竟然让自己的女儿来找她这个被他毁了一辈子的人求助？
"我帮不了你们，也不会帮你们。"苏婉的声音冷得像冰，"你们的父亲当年对我做了什么，你们可能不知道。但我可以告诉你们，我今天拥有的一切，都是靠我自己努力得来的，与他无关。你们走吧。"
陈静愣住了，似乎没想到苏婉会如此绝情。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被苏婉冰冷的眼神吓得把话咽了回去。
苏婉走到门边，打开房门："请吧，别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陈雅突然开口了，声音细细的却很清晰："姐姐，我们还是走吧，爸爸说了，苏阿姨不会帮我们的..."
陈静没说话，只是倔强地站在原地，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过了一会儿，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苏阿姨，我知道您恨我爸，可是人死为大...我爸他真的知道错了。我姐姐说了，只要您肯认亲，凭着您北大教授的身份帮我爸爸求个情，医院也许就能减免一部分费用..."
"姐姐？"苏婉的动作猛地一顿，难以置信地看着陈静，"你说什么？你们还有个姐姐？"
陈静说完就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慌忙低下头："我...我没有..."
"你刚才说你姐姐？"苏婉上前一步，逼近陈静，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你们到底有几个兄弟姐妹？那个孩子...是怎么回事？"
她想起了信里的内容，陈志远说把她的孩子送给了河北乡下的人家，叫李念。那陈静和陈雅又是谁？是陈志远和林晓月的孩子？那她们的"姐姐"又是谁？
一连串的问号在苏婉脑海里盘旋，让她头痛欲裂。难道...除了那个被送走的李念，她还有别的孩子？这个念头让苏婉浑身冰冷，几乎站立不稳。
陈静被苏婉的反应吓坏了，拉着妹妹连连后退："我...我们没有姐姐...对不起，我们打扰您了！"说完，拉着陈雅转身就跑。
苏婉没有追上去，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两个女孩慌乱逃跑的背影。直到她们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苏婉才缓缓靠在门框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胸口的信纸硌得她生疼。她掏出来，再次展开放在桌上。目光快速扫过信中关于孩子的部分，陈志远只字未提他后来又和林晓月生了孩子，更没提什么"姐姐"。
这个男人，到死都还在撒谎！他到底还隐瞒了多少秘密？那个被送走的李念，陈静陈雅的"姐姐"，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婉走到窗边，看着楼下两个女孩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雪花越下越大，很快就覆盖了她们留下的脚印。苏婉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传来一阵刺痛。
不管那个"姐姐"是谁，不管陈志远还隐瞒了什么，这一次，她不会再坐以待毙。她要查清楚真相，她要知道自己的亲生女儿到底在哪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还有林晓月，那个顶着她的身份上了大学的女人，她现在又在哪里？过着怎样的生活？
苏婉看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眼神逐渐变得坚定。前世的债，今生她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陈志远、林晓月，还有那些隐藏在背后的秘密，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风雪依旧，宿舍楼里温暖如春。苏婉站在窗前，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愤怒、悲伤、迷茫，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她的人生，绝不会再被那些人左右。这一世，她不仅要为自己而活，还要为那个被偷走的孩子讨回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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