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当日,十里红妆,锣鼓喧天,几乎半个京城的人都涌上街头,争睹这静安王卫珩迎娶户部侍郎家千金姜沅的盛况。花轿所过之处,花瓣纷飞,喜钱抛洒,欢声笑语几乎要掀翻屋顶。然而,这极致的喧嚣,却丝毫未能渗透进静王府那间被精心布置、红烛高燃的新房。
新房内,一片静谧,只有龙凤喜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合欢花香和甜腻的果点气息。一身玄色暗金纹喜袍的卫珩,身姿笔挺如雪中青松,静立于铺着大红锦缎的拔步床前。他俊美无俦的脸上,没有半分新郎官应有的喜气,反而笼罩着一层比北境风雪更凛冽的寒气,深邃的眼眸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映着跳跃的烛火,却不见丝毫暖意。
他修长的手指握着一柄温润的玉如意,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冰凉的触感,稍稍压制了他胃部深处那不合时宜、却顽固翻腾的不安。三年前醉仙楼外那惊鸿一瞥(投石机般的壮举)和慰劳宴上那刻骨铭心的味觉灾难,如同跗骨之蛆,在此刻这象征着“百年好合”的氛围里,不合时宜地、清晰地回放着。
深吸一口气,卫珩摒除杂念,面无表情地用玉如意缓缓挑开了那方绣着戏水鸳鸯的龙凤盖头。
红绸滑落,烛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盖头下的那张容颜上。
杏眼清澈,如同浸在泉水中的黑曜石,此刻带着些许紧张和羞涩,微微睁大,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颤。琼鼻挺翘,樱唇不点而朱,天生带着健康的粉润光泽。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颊边那对小小的、深深的梨涡,随着她微微抿唇的动作若隐若现,仿佛盛满了蜜糖。她仰着脸看他,嘴角努力向上弯起一个甜美的弧度,暖融融的,像一颗骤然闯入冰原的小太阳,竟奇异地驱散了卫珩周身散发出的几分寒意,让他冰冷的指尖似乎都回暖了一瞬。
“王爷!”声音清脆,像山涧敲击卵石的清泉,带着显而易见的、毫不作伪的欢喜。
卫珩眸光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不得不承认,这位父皇口中“温婉贤淑、蕙质兰心”的姜家小姐,其容貌之盛,确实担得起“兰心”二字的前半部分——如同空谷幽兰,清丽脱俗。然而,当他那审视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规,扫过她放在膝上、因为紧张而微微握紧、指节泛白的小手时……
“咕噜……”
一个极其轻微、却在他自己听来如同擂鼓的声音,从他腹部深处传来!
胃部猛地一抽!尖锐的、熟悉的警报信号瞬间拉响!仿佛沉睡的噩梦被瞬间唤醒,那混合着焦糊、齁甜、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金属腥气的恐怖味道记忆,排山倒海般汹涌而至!卫珩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强行维持的冷静面具下,是胃袋无声的哀嚎。
不行!这是圣旨赐婚!是皇家体面!
卫珩强迫自己压下那股生理性的不适感,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用强大到近乎冷酷的自制力,维持着王爷的威仪。他面无表情地按照嬷嬷教导的流程,拿起合卺酒的金杯。冰凉的杯壁紧贴着掌心,试图汲取一丝镇定。
“合卺之礼,夫妻同饮,甘苦与共,永结同心。”喜娘在一旁高声唱喏,声音带着程式化的喜庆。
姜沅也连忙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小手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杯中的酒液漾起细小的涟漪。她努力模仿着卫珩的动作,笨拙地将手臂穿过他的臂弯。两人的距离骤然拉近,卫珩甚至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清新的皂角香气,混合着少女特有的甜暖气息。这本该是旖旎暧昧的一刻,然而,当她的手臂不可避免地轻触到他的衣袖时,卫珩只觉得被她触碰到的皮肤下,胃部又是一阵剧烈的痉挛!
他几乎是屏着呼吸,以最快的速度将杯中辛辣的酒液一饮而尽,试图用这灼烧感压下胃里的翻江倒海。姜沅则被呛得小脸微红,轻轻咳嗽了两声,杏眼里泛起生理性的水光,显得更加楚楚可怜。
繁琐的仪式终于结束,喜娘和侍女们鱼贯退出,贴心地带上了沉重的雕花木门。偌大的新房内,瞬间只剩下这对刚刚结为夫妻、却比陌生人更显局促的男女。
红烛燃烧的噼啪声被无限放大。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和……无声的紧张。
姜沅悄悄抬眼,飞快地觑了一眼旁边身姿挺拔、面沉如水的王爷。他侧脸的线条冷硬,薄唇紧抿,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姜沅的心跳得飞快,一半是面对这位冷面战神的天然敬畏,另一半则是……某种难以抑制的、想要证明自己的冲动。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不行,不能重蹈覆辙!三年前的“点心事故”是她心头的一根刺,她必须挽回!新婚夜,正是展现诚意、化解心结的最佳时机!她想起自己偷偷练习了无数次、在小厨房里奋战了整整一个下午的“秘密武器”。
“王爷……” 姜沅鼓起勇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破了沉默。她微微侧身,从身后那张铺着大红鸳鸯锦被的拔步床深处,小心翼翼地端出一个早就藏好的、异常精致的红木雕花食盒。食盒四角包金,雕刻着并蒂莲花的图案,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她将食盒献宝似的捧到卫珩面前,努力扬起一个最灿烂、最期待的笑容,杏眼亮得惊人,仿佛盛满了整个星河的璀璨:“王爷!您…您饿了吧?忙了一天了!这是妾身…妾身亲手做的‘百年好合莲子羹’!莲子同心,百合好合,寓意极好极好的!您…您快尝尝看?” 她特意强调了“亲手”二字,眼神里充满了“快夸我”、“快认可我”的渴望。
随着她的话音,食盒的盖子被轻轻掀开。
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具侵略性的复杂气味,如同挣脱了束缚的妖魔,瞬间从食盒中喷薄而出,强势地霸占了整个新房的空气!
浓郁到刺鼻的桂花香精气息首当其冲,紧接着是某种东西被熬煮过头、近乎焦糊的苦味,中间还夹杂着一丝…类似生铁在水中浸泡过夜后产生的、令人牙酸的铁锈腥气!几种味道相互纠缠、碰撞,形成一种足以让嗅觉神经瞬间罢工的诡异混合体。
卫珩的目光落在食盒内。
只见一只细腻的白瓷碗中,盛着一种难以用语言精确描述的、粘稠得如同浆糊般的紫红色羹体。那颜色,像是打翻的颜料盘,又像是某种巫婆熬制的魔药。几颗可怜的莲子,如同溺水者般,在浓稠的羹汁里艰难地浮沉。更令人心惊胆战的是,羹面上还点缀着几瓣惨白的、边缘已经煮得有些透明糜烂的百合花瓣,它们了无生气地趴在上面,如同某种不祥的印记。
“!!!”
卫珩的脸色,在看清那碗东西的瞬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唰”地一下褪尽了所有血色!变得比那惨白的百合花瓣还要惨白!胃部深处那根紧绷的弦,在闻到那熟悉又陌生的恐怖气息时,终于彻底崩断!剧烈的、翻江倒海般的痉挛感席卷而来,喉咙深处不受控制地涌上一股强烈的恶心感!
三年前的记忆不再是模糊的阴影,而是变成了无比清晰的、带着味道和痛感的实体!那碗黑乎乎的“炭块”,那令人作呕的齁甜焦糊味,那在御前失仪、狼狈呕吐的耻辱感……一切的一切,都因为这碗“百年好合羹”而变得无比鲜活!
冷汗,瞬间浸湿了他喜服的内衬。
“王…王爷?” 姜沅敏锐地捕捉到了卫珩脸色的剧变,看到了他骤然收紧的下颌线条和紧抿得发白的薄唇。她眼中那璀璨的星光一点点黯淡下去,期待被忐忑不安和隐隐的受伤所取代。她捧着食盒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更加苍白。难道…又要重演了吗?
就在姜沅的心脏沉到谷底,以为他会像三年前那样,毫不留情地拂袖而去,甚至当场再次呕吐时——
卫珩动了!
不是拂袖,也不是呕吐,而是以一种完全不符合他平日沉稳冷峻形象的、近乎狼狈的速度,猛地从锦凳上弹了起来!动作之迅猛,带起一阵疾风,甚至将手边小几上一个空着的合卺酒杯“哐当”一声带倒在地,滚落在地毯上。
“本王……”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紧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甚至有些变调,“突然想起!有…有十万火急的军务尚未处理!事关北境边防,刻不容缓!爱妃…早些安歇!不必等本王!”
话音未落,人已经像一阵被飓风裹挟的落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刮”过了屏风,冲出了珠帘,身影消失在通往书房的回廊深处。只留下珠帘被猛烈带起后剧烈晃动的“哗啦”声响,以及地毯上那只无辜滚落的金杯,无声地诉说着新郎官落荒而逃的仓惶。
新房内,红烛依旧高燃,喜庆的红色铺天盖地,却只剩下姜沅一个人,捧着那碗散发着诡异气息的“百年好合羹”,像个被施了定身咒的木头人,呆呆地站在原地。
“紧…紧急军务?” 姜沅喃喃地重复着卫珩临走前的话,目光从那还在微微晃动的珠帘,移回到手中那碗颜色惊悚的羹上。巨大的委屈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瞬间淹没了她。粉嫩的唇瓣瘪了下去,清澈的杏眼里迅速蒙上了一层水雾,鼻尖泛红。
“跑得比…比被狗撵的兔子还快…” 她带着浓重的鼻音,委屈又困惑地小声嘀咕,“我…我的羹…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三年前他吐了,她理解,那点心确实失败。可这次…这次她明明很用心了!她尝过味道的(虽然是在做的时候),虽然…虽然可能、也许、大概…还是有点点瑕疵?
不行!她要亲自验证!姜沅不信邪地拿起食盒里的小银勺,屏住呼吸,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舀起一小勺粘稠的紫红色羹体,闭上眼睛,视死如归地送入口中!
“唔——噗!!咳咳咳!!!”
下一秒,惊天动地的咳嗽和干呕声在新房里爆发!
姜沅整张小脸都痛苦地皱成了一团,像只刚出生的小猴子。那是一种怎样可怕的味道啊!入口是极致的、令人舌根发麻的苦涩,仿佛生吞了一把黄连!紧随其后的是浓烈到发齁、带着一股化工感的桂花香精味,霸道地冲击着鼻腔!而那股若有似无的铁锈腥气,则成了压垮味觉的最后一根稻草,直冲天灵盖!更可怕的是那粘稠糊嘴的口感,仿佛吞下了一口掺了胶水的油漆!
“哇!好苦!好涩!好恶心!这…这什么怪味啊!” 姜沅一边拼命咳嗽,一边抓起桌上的凉茶猛灌,试图冲刷掉口腔里那可怕的余韵,眼泪都被呛了出来。她看着碗里那如同深渊魔物的羹,又看看卫珩消失的方向,巨大的挫败感和委屈感让她几乎要哭出来。“怎么会这样!我明明…明明是想做甜的!蜂蜜!我放了好多蜂蜜的!” 天赋与手艺之间那道深不见底的鸿沟,再一次给了她沉重的一击,让她在新婚之夜,抱着自己精心炮制的“毒羹”,在红烛摇曳、喜气洋洋的房间里,凌乱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