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报声在深埋地下的研究所里凄厉地尖叫,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我的鼓膜。紧急通讯屏上,那颗橘红色的火球正剧烈地抽搐,表面爆开一片刺目的白光,紧接着,一道横贯半个日面的狰狞黑斑迅速蔓延开来——X-9级耀斑,有记录以来最狂暴的一次。足以烧穿大气层的能量洪流,正裹挟着致命的粒子,以光速扑向这颗小小的蓝色星球。
“陆昀博士!快!防护!”助手惊恐的喊叫在警报的间隙里显得微弱而遥远。
我早已蜷缩在厚重的防辐射铅帘之后,动作快得近乎本能。即便如此,那瞬间穿透重重屏障、从观测窗缝隙里漏进来的微光,依然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剧痛炸开,视野瞬间被一片翻滚的血红吞噬。我闷哼一声,手死死抠住冰冷的地板,指尖传来的寒意也无法驱散眼球深处那尖锐的灼烧感。汗水瞬间浸透了后背的研究服。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才是我唯一安全的堡垒。光明?那是悬在头顶、随时会滴落滚烫毒液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砰!”
研究所那扇沉重得如同银行金库门的入口,被一股蛮横到不讲理的力量撞开了。走廊里应急灯惨白的光线,像无数把冰冷的手术刀,骤然刺入我暂时失明的视野,带来又一阵尖锐的眩晕。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光,轮廓被勾勒得如同战神降临,大踏步地闯了进来,皮靴踏在地板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回响,每一步都震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
“陆昀?”一个洪亮、带着点金属质感和毫不掩饰的戏谑的声音响起,轻易盖过了残余的警报嘶鸣,“啧,真成地鼠了?警报都停了还躲这儿。”
是靳野。那个名字和他本人一样张扬不羁、被选中执行“方舟计划”的王牌宇航员。他像一阵裹挟着地表燥热空气的风,不由分说地卷入了我精心维持的、只有仪器低鸣和黑暗的堡垒。
我下意识地把脸更深地埋进铅帘的阴影里,仿佛这样就能避开他身上那股阳光曝晒过、带着汗水和某种粗粝生命力的气息。那气息本身,对我而言就是一种无形的刺激。
“出去。”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是砂纸摩擦着喉咙,“这里不欢迎你。”
靳野根本没把我的驱逐当回事。他几步就跨到了我的“堡垒”前,居高临下。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目光的实质感,像探照灯一样扫过蜷缩在阴影里的我。他嗤笑一声,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直白:“不欢迎?听着,地鼠博士,你那点怕光的毛病,现在得给全人类让路了。”
我猛地抬起头,尽管眼前依然模糊一片,但怒火瞬间压过了恐惧:“你说什么?!”
“‘方舟’的轨道计算模型出了大问题。”靳野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戏谑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属于金属和太空的严峻,“刚刚那个耀斑,还有它后面跟着的超级日冕物质抛射(CME),我们之前预测的强度和到达时间,偏差超过百分之二十。再这样下去,‘方舟’还没靠近预定轨道,就会被太阳风撕成碎片,或者变成一颗失控的陨石砸回地球。”
我的心猛地一沉。“方舟计划”,人类在太阳最终狂暴化之前,孤注一掷派出采集太阳核心物质的飞船。它的成败,关乎着能否找到延续文明火种的关键。模型偏差……这几乎是宣判了任务的死刑。
“需要你的眼睛,陆昀。”靳野蹲了下来,尽管隔着铅帘,他的存在感依然庞大得令人窒息,“地面上那些大型望远镜,在这种级别的太阳风暴面前,接收到的信号全是扭曲的废料。只有你,”他的手指,带着训练留下的薄茧和惊人的热度,毫无预兆地穿透铅帘的缝隙,精准地、不容抗拒地攥住了我的手腕,“只有你亲手调试、校准的这些深埋地下的特殊观测阵列,才有可能穿透干扰,捕捉到太阳表面最细微、最真实的磁流变化和物质抛射细节。我们需要你重新建模,重新计算‘方舟’的轨道和切入窗口。立刻,马上!”
他的手掌滚烫,那温度透过皮肤,仿佛直接灼烧着我的神经末梢。我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抽手,身体因为剧烈的动作和恐惧而瑟瑟发抖:“放手!我做不到!光…光线…”
“光线?训练舱里的模拟光不会要你的命!”靳野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蛮横。他手腕猛地发力,一股巨大的、我根本无法抗衡的力量传来。我整个人被他从铅帘后硬生生地拖拽出来,如同拖拽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常年不见天日的皮肤暴露在室内惨白的光线下,瞬间激起一阵鸡皮疙瘩,眼睛刺痛得几乎要流泪。
“靳野!你这个疯子!”我徒劳地挣扎着,指甲划过他坚实的小臂,却连一道白痕都没留下。
他充耳不闻,像拖着一个沉重的沙袋,大步流星地穿过迷宫般的走廊,走向通往地面训练中心的升降梯。金属门冷酷地滑开,惨白的光线倾泻而下,如同实质的洪水,瞬间将我淹没。我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濒死小动物般的呜咽,下意识地用另一只自由的手死死捂住了眼睛,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升降梯急速上升,轻微的失重感传来。靳野的手依旧像铁钳一样箍着我的手腕,没有丝毫放松。
“看看你,”他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嗡嗡作响,带着一种混合着焦躁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轻蔑?或者别的什么?的复杂情绪,“躲在老鼠洞里研究太阳一辈子,却连它真正的样子都不敢看一眼?真是天大的讽刺!”
他的话像冰冷的针,刺穿恐惧的外壳,扎进最脆弱的地方。一种尖锐的、混合着巨大羞耻和更深沉恐惧的痛楚猛地攫住了我。是啊,多么可笑又可悲。我毕生追逐着那颗恒星的秘密,渴望理解它的心跳和脉搏,却连直视它的勇气都没有。我的身体,我的眼睛,早已背叛了我的意志。
“你懂什么……”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你知道被阳光灼烧的感觉吗?像无数根烧红的针扎进眼睛,扎进脑子里……”童年那次几乎致盲的意外,那刻骨铭心的剧痛和随之而来的无边黑暗,瞬间攫住了我,让我几乎窒息。
靳野沉默了几秒。升降梯抵达地面的轻微震动传来,门开了,更加强烈的、经过过滤的模拟天光涌了进来。我下意识地缩紧身体。
“我不知道那种痛。”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了些,那股蛮横的劲头似乎收敛了,但手上的力道没有丝毫松懈,“但我知道,如果‘方舟’失败,会有几十亿人,连感受痛的机会都没有了。”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决绝,“包括你那只耗子洞里所有的人。”
我被他强行拖进了巨大而空旷的训练中心。穹顶模拟着刺目的蓝天,强烈的“阳光”从高处的光源倾泻而下,即使隔着特制的滤光玻璃,依然让我感到皮肤紧绷,眼球深处传来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刺痛预警。正中央,是“方舟”轨道舱和指挥舱的等比模拟器,冰冷的金属外壳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
“进去。”靳野松开手,指了指模拟器敞开的舱门。里面空间狭小,各种复杂的仪表盘和控制台闪烁着五颜六色的指示灯,在模拟的强光环境下,像无数只诡异的眼睛。
我僵在原地,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着抗拒。那狭小的舱体,那些闪烁的光源,仿佛一个精心设计的刑具。“不……我不行……”我喃喃着,脚步不由自主地后退。
靳野失去了最后的耐心。他低咒一声,直接探身过来,一手穿过我的腋下,一手抄起我的膝弯,猛地将我打横抱了起来!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和身体接触带来的强烈冲击让我大脑一片空白,连惊呼都卡在了喉咙里。他抱着我,像抱着一件没有重量的物品,几步就跨进了模拟舱,把我重重地按在冰冷的、属于观测员的位置上。
舱门在身后“砰”地一声关闭、锁死。整个世界瞬间被隔绝在外,只剩下模拟器运行时低沉的嗡鸣、仪器指示灯令人烦躁的闪烁,以及身边靳野身上传来的、带着汗味和金属气息的热度。狭小的空间被他的存在感撑得满满当当,几乎令人窒息。
“安全带!”他命令道,同时自己飞快地扣好。
我抖着手,摸索着找到带扣,试了几次都因为手指的颤抖而失败。眼前那些密密麻麻闪烁的指示灯,像一颗颗旋转的小太阳,灼烧着我的视线,眩晕感一阵强过一阵。
“废物!”靳野骂了一句,语气恶劣,却俯身过来,带着薄茧的手指异常灵活,三两下就帮我把安全带扣得严严实实。他粗糙的手指不可避免地擦过我冰凉的手背,带来一阵突兀的电流般的麻痒。我猛地一颤。
模拟启动。巨大的震动传来,伴随着引擎低沉的咆哮。舷窗外,模拟的宇宙深空瞬间被一片刺目的、金红交织的烈焰取代!那是被放大、被强调的太阳表面图像,翻滚的日珥如同地狱伸出的巨手,沸腾的等离子体像融化的黄金岩浆,带着毁灭一切的温度,朝着舷窗“扑”来!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冲破我的喉咙,完全不受控制。巨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瞬间将我淹没。眼前不再是模拟图像,而是童年那片灼烧一切的白光,是眼球被刺穿、视神经被撕裂的剧痛!我猛地闭上眼睛,双手死死抱住头,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牙齿格格作响,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那虚拟的火焰彻底焚毁。
“陆昀!陆昀!看着我!”靳野的声音在耳边炸响,盖过了模拟引擎的轰鸣和我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他用力抓住我的肩膀,试图把我蜷缩的身体扳直。他的手掌滚烫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蛮横。
“不……光……眼睛……痛……”我语无伦次地呜咽着,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紧闭的眼睑,滑过冰凉的脸颊。
“睁开眼!”他几乎是咆哮着命令,“睁开!看看它!它没那么可怕!这只是模拟!”
“做不到……会瞎……”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抓住他结实的小臂,指甲深深陷进他的肌肉里,仿佛那是唯一能固定住我、不至于被恐惧彻底撕碎的锚点。
靳野突然沉默了。模拟舱里只剩下仪器单调的嗡鸣和我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几秒钟的死寂,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我感觉到他覆盖在我眼睛上的手移开了。紧接着,一只更大、更粗糙、带着惊人热度和薄茧的手,坚定地、不容抗拒地覆上了我死死捂着眼睛的、冰冷颤抖的手背。他的体温透过皮肤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稳定感。
他用力,将我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然后,引导着我的手,慢慢移动,最终,稳稳地按在了面前那台高精度太阳观测镜的目镜调节轮上。
“别怕。”他的声音就在我耳边响起,低沉,喑哑,不再是命令,也不是嘲弄,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带着奇异力量的安抚。他宽厚的手掌完全包裹住我冰冷僵硬的手,他的体温源源不断地渡过来,像一股温热的暖流,缓慢地、一点点地渗透进我因为恐惧而冻僵的血液和神经。他那句“我罩着你”轻飘飘的,却像沉重的锚链,瞬间沉入我混乱意识的最深处。
“跟着我的手。”他低语,带着我冰冷的手指,极其缓慢地、稳定地转动着观测镜的微调旋钮,“看这里,聚焦…对…再一点点…好…”
我的身体依旧在颤抖,但幅度似乎小了一些。在他的强制引导下,我的右眼,透过观测镜那深色的滤光片,极其小心地、尝试性地睁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
视野里,不再是铺天盖地、吞噬一切的毁灭烈焰。观测镜强大的光学系统,滤掉了绝大部分致命的强光和有害辐射,将那颗狂暴的恒星“驯服”了。我看到了清晰到令人震撼的细节:巨大的黑子群如同深邃的宇宙之眼,边缘翻滚着细小的米粒组织,像沸腾的金色海洋表面;一道明亮的日珥正从边缘喷薄而出,形态优雅而壮丽,如同燃烧的凤凰展翅;更远处,日冕的银白色流苏,在模拟的深空背景下静静弥漫,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静谧之美。
没有灼烧,没有剧痛。只有一种冰冷的、带着精密仪器质感的……壮丽。
我的呼吸,不知何时,竟然平缓了下来。那只被靳野完全包裹住的手,虽然依旧冰凉,却不再僵硬如铁。
“看到了吗?”靳野的声音依旧很近,气息拂过我的耳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这才是它真实的样子。不是你记忆里的烙铁。”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低低地、近乎叹息地补充了一句,“……也不是你躲在地底下想象的怪物。”
模拟舱的嗡鸣声仿佛渐渐远去。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我们交叠的手传递的温度,和他身上那股混合着汗味、金属气息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安心的力量。我的视线,透过冰冷的观测镜,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没有痛苦地,凝视着那颗孕育万物又终将吞噬一切的恒星。一种奇异的感觉,混杂着震撼、释然,以及一丝难以捕捉的、微弱的光亮,在我冰冷沉寂的心湖深处,悄然漾开。
“方舟”号,这艘承载着人类最后孤注一掷希望的飞船,此刻正无声地滑向它宿命的终点。舷窗外,那颗恒星已不再是遥远的金色圆盘,它膨胀着,占据了几乎整个视野,化为一堵燃烧的、沸腾的、金红交错的烈焰之墙。翻滚的日珥如同从炼狱伸出的巨手,每一次无声的爆发,都向飞船投射来足以瞬间汽化金属的狂暴能量。飞船厚重的外壳在超高能粒子的持续轰击下发出沉闷的呻吟,内部温度正在失控地攀升,空气中弥漫着金属灼烧和绝缘材料焦糊的刺鼻气味。每一块显示屏都在疯狂闪烁,红色的故障警报灯几乎连成一片绝望的光海。
“警告:日冕物质抛射(CME)峰值冲击抵达!磁屏蔽过载!船体结构应力临界!”
“警告:动力舱冷却系统失效!核心温度超限!反应堆熔毁风险极高!”
合成女声冰冷地播报着一条条催命符。我死死盯着面前剧烈跳动的数据流,双手在控制台上快得几乎出现残影,喉咙里弥漫着铁锈般的血腥味。汗水浸透了厚重的宇航服内衬,黏腻地贴在皮肤上。靳野坐在主驾驶位,侧脸紧绷得像一块冷硬的岩石,双眼死死盯着导航星图和前方那片毁灭性的光焰,手指在控制杆上飞快地做出细微调整,每一次都精准得令人心悸。他头盔下的鬓角早已被汗水浸透。
“不行…偏差还在累积!”我的声音因为过度紧张而嘶哑变调,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发白,“磁流湍流比模型预测的还要混乱!靳野,我们冲不过去!核心采样区…我们根本进不了预定轨道!”
“闭嘴!计算!”靳野头也不回地低吼,声音透过通讯器传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和不容置疑的决绝。他猛地推动控制杆,“方舟”号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强行切入一条更加陡峭、更加靠近那沸腾火海的轨道。舷窗外的光芒瞬间变得刺目无比,即使隔着多重滤光,我的眼睛也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你疯了?!这样下去船体撑不过三十秒!”我失声喊道,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
“那就二十秒内搞定它!”靳野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赌徒般的孤注一掷。飞船剧烈地震颤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解体。
就在这时,主控台中央,一个从未亮起的深蓝色指示灯,突然疯狂地闪烁起来,发出尖锐到足以刺破耳膜的蜂鸣!
“逃生舱预启动?!靳野你干什么?!”我猛地扭头看向他,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靳野的动作快如闪电。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猛地从驾驶座上弹起,如同扑食的猎豹般向我冲来。巨大的力量钳制住我的双臂,我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有效的反抗,整个人就被他从座椅上粗暴地拖拽起来!
“靳野!放开我!”我惊恐地挣扎嘶吼,拳头徒劳地砸在他坚硬的宇航服护甲上。
他充耳不闻,手臂像铁箍一样勒得我几乎窒息。他拖着我,跌跌撞撞地冲向飞船尾部那个圆形的、仅容一人的小型逃生舱。舱门感应到他的权限,“嗤”地一声滑开,露出里面冰冷的、狭小的空间。
“进去!”他咆哮着,用尽全身力气将我狠狠塞了进去!我的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舱壁上,眼前金星乱冒。
“不!一起走!”我绝望地伸出手,想抓住他。但他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我的手。他的脸隔着头盔面罩,在逃生舱外闪烁不定的红光里,显得异常模糊。但我清晰地看到,他那双总是盛满桀骜和力量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有不容置疑的决绝,有一闪而过的、近乎温柔的歉意,但最终,全部沉淀为一种磐石般的坚定。
“替我看看……”他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来,在逃生舱门即将关闭的瞬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极其强烈的电磁干扰撕裂,电流的嘶嘶杂音像无数钢针扎进耳朵,“……真正的阳光……”
“靳野——!!!”
“砰!”
厚重的合金舱门在我面前冷酷地合拢、锁死。将他的身影,将那片吞噬一切的炼狱火海,彻底隔绝在外。下一秒,巨大的、无法抗拒的推力从背后传来!逃生舱如同被巨锤狠狠击中,瞬间脱离“方舟”号主体,被强大的弹射装置猛地推向与太阳相反的方向——那片深邃寒冷的宇宙,以及更远处,那颗被薄薄大气层包裹着的、散发着微弱蓝光的家园。
“轰隆——!!!”
就在逃生舱被弹射出去的刹那,舷窗外,那片占据整个视野的、沸腾的金红色烈焰中心,猛地爆开一团无法形容的、比一千个太阳还要刺目的惨白光芒!那光芒瞬间吞噬了“方舟”号残存的轮廓,像一只无形巨手捏碎了一只脆弱的飞蛾。紧接着,是无声的、却仿佛能震碎灵魂的爆炸冲击波,裹挟着亿万度高温的碎片和狂暴的能量流,横扫而来!
逃生舱剧烈地翻滚、震荡,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片枯叶。警报灯疯狂闪烁。我死死抓住座椅扶手,身体被巨大的过载力量死死压在椅背上,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位。但比身体痛苦更强烈的,是心脏被瞬间掏空、然后被狠狠碾碎的剧痛。眼前一片模糊,不知道是生理性的泪水,还是巨大的悲恸冲击下的黑暗。
替我看看……真正的阳光……
他最后被杂音撕裂的话语,如同魔咒,反复在耳边尖啸。
不知过了多久,剧烈的翻滚终于停止。逃生舱依靠惯性,滑向地球的怀抱。自动导航系统接管了控制,发出平稳的嗡鸣。狭小的舱体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我粗重而破碎的喘息声。
我茫然地坐在冰冷的座椅里,身体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控制台,落在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凹槽里。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副深色的飞行护目镜——是靳野的。他执行舱外任务时总戴着它。
我颤抖着伸出手,将那副还残留着他体温的护目镜拿了起来。镜片冰凉,深色的镀膜映出我苍白失魂的脸。
就在这时,我的指尖触碰到镜腿内侧一处微小的凸起。是刻痕。我下意识地将护目镜翻过来,凑到眼前。
深色的镜腿上,用极其精细的笔触,刻着一行小到几乎难以辨认的字:
>**现在,轮到你来照耀我了。**
字迹有些潦草,带着金属刻划的毛刺感,显然是仓促间留下的。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被滚烫的岩浆浇透。眼前瞬间被汹涌的泪水彻底模糊。我死死攥着那副护目镜,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抽动起来。无声的恸哭在寂静的逃生舱里回荡,撕心裂肺。
地球的蓝色弧线在舷窗外越来越大。大气层摩擦产生的火焰包裹着逃生舱,带来轻微的震动和持续的轰鸣。着陆程序自动启动。当那熟悉的、带着草木和泥土气息的空气涌入舱内时,舱门缓缓开启。
外面,是正午。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泼洒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反射出亿万点刺目的金光。远处森林的轮廓在强光下有些模糊,蝉鸣声嘶力竭地鼓噪着,空气里弥漫着夏日特有的、被阳光烘焙过的燥热气息。
我站在舱门口,脚步如同灌了铅。阔别已久的地表光线,像无数根烧红的针,瞬间刺向我脆弱的视网膜。剧痛和本能的恐惧让我猛地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抬手遮挡。
就在这时,我的手指触碰到了紧紧攥在另一只手里的东西——那副深色的飞行护目镜。靳野留下的最后印记,和他刻下的那句话,带着滚烫的温度烙印在我的掌心。
替我看看……真正的阳光……
现在,轮到你来照耀我了。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无边悲痛和某种决绝力量的情绪,猛地冲垮了所有退缩的本能。我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泥土和青草味道的空气灼烧着肺叶。然后,我缓缓地、无比坚定地,举起了那副护目镜。
深色的镜片,隔绝了大部分刺目的强光,将那个灼热的世界过滤成一片沉静的、带着保护意味的墨色。
透过它,我抬起头。
天空,不再是记忆中那片带来无尽痛苦和黑暗的恐怖光源。它是一片无垠的、澄澈的蔚蓝画布。而悬挂在正中央的太阳——那颗燃烧了数十亿年、刚刚吞噬了靳野的恒星——此刻透过墨色的镜片,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宁静。
它不再是沸腾的地狱火球。它像一颗巨大的、温润的、流淌着液态黄金的珍珠。边缘柔和,光芒内敛,散发出一种古老而恒定的、孕育万物的磅礴热量。阳光透过护目镜,不再是灼烧的利刃,而变成了一种温暖的、带着生命重量的抚慰,轻柔地洒在我的脸上,身上,每一寸曾经因恐惧而蜷缩的皮肤上。
没有灼痛。
只有一种冰冷的、沉甸甸的、仿佛能将灵魂都压碎的平静。
我静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