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左航身体猛烈地震颤了一下，俊朗的面容瞬间血色褪尽，只剩下骇人的惨白。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所有的担忧、不解、柔情在瞬间碎裂，被纯粹的震惊和难以置信所取代，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随着这句话“咔”地一下彻底断裂了。他伸在半空中的手，连指尖都僵硬住，随即像被无形的力量猛地折断般，狼狈地垂落下来，指节用力到泛出青白的颜色，深深掐进了自己的掌心。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邓佳鑫，看着这个不久前还在自己身边腼腆地、满怀憧憬地期待明天的爱人，此刻却如同换了一个人般，用如此陌生、如此残忍的冰刀将他刺穿。 局长拧紧了眉头，脸上是惊愕与不赞同。旁边的几位分局领导也互相交换了眼神，脸上都写满了错愕。搀扶着邓佳鑫母亲的两位大姨更是目瞪口呆，其中一个几乎要张口去拉邓佳鑫。 唯有母亲崩溃的哭声陡然拔高了一瞬，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扎穿了心脏，又被她死死压抑回绝望的呜咽里。 邓佳鑫完全无视了周围所有的目光和反应。所有的力气都凝聚在了那一双眼睛里——一双冰冷、空洞、带着毁灭欲的眼睛，死死焊在左航脸上，仿佛要把对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痛苦都刻进自己的视网膜里。 他甚至还嫌不够，嘴角那个弧度又加深了几分，几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冷笑。 “看着你这张脸……”他拖长了语调，声音不高，却像带着毒的冰锥，精准地砸在左航碎裂的自信上，“……就觉得碍眼。”他歪了歪头，目光如同冰冷的解剖刀，肆无忌惮地上下刮过左航精心打理的衣着，“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拿着手术刀缝缝补补，就真把自己当救世主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鞭子，抽打在早已窒息的空气里。左航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想要说什么，或许是想问“为什么”，或许是想反驳，但最终什么都没能发出声音。只是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染红，一层薄薄的水汽弥漫上来，又被主人用尽全身力气狠狠逼退下去。他挺直了背脊，肩膀绷得像一块生铁，下颌线死死咬紧。那是他在极端手术失败压力下才会流露出的表情。 “我受够了你这种……自我感动的同情！”邓佳鑫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尖刻，像是濒死困兽最后的、也最绝望的嘶吼，“别在我面前演那些廉价温情！以后……”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在积蓄最后一点唾弃的力量，每一个字都用尽全力摔出来，“……请你离我远点。” 他把“远点”两个字咬得又重又狠，如同吐出两颗带血的毒牙。 话毕，他再不停留一秒，甚至不再看左航一眼，仿佛对方已经变成脚下令人厌恶的一滩污秽。他猛地转过身，攥紧骨灰盒与那个冰冷的檀木小盒，步伐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踉跄，几乎是撞开了旁边怔住的一个工作人员，朝着远离人群的墓园深处跌冲而去。 阳光依旧白晃晃地晒着大地，松柏沉默。无人阻拦。 邓佳鑫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片窒息墓园的。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又像是踩在虚软无底的棉絮上。每一步落下，心脏都像被无形的钝器狠狠夯砸，咚咚作响震得耳膜生疼。他浑身的力气都消耗在了刚才那场近乎崩溃的、用尽全力捅向爱人心脏的背叛里，剩下的只有这具空荡的躯壳在机械地移动。 他走进市公安局那栋高大却肃穆得令人压抑的主楼，乘电梯到达顶层。这条走廊比平日里显得更空旷、更寂静、也更冷，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回响，啪嗒、啪嗒，敲打在冰冷的磨光水磨石地面上。走廊尽头那扇沉重的、深色实木门无声地开了，里面泄露出一点点光线。市局缉毒大队陈队那张紧绷严肃的脸出现在门后。 “陈队。”邓佳鑫喉咙如同被砂纸磨过，挤出两个粗粝的音节。他把怀里始终死死抱着的骨灰盒递了过去，动作僵硬如同机器。然后，他摊开了紧攥着的右手。那方小小的、深沉的、被他掌心汗水完全浸透的檀木盒子静静地躺在那里，盒面吸附着冰冷的光线。 陈队深深地看着邓佳鑫红肿的眼睛，那张年轻的脸上残留的泪痕和一种近乎崩断的、不顾一切的平静。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郑重地接过了骨灰盒和木盒，将它们小心地放在房间正中的会议桌上。他从自己的制服内侧郑重地拿出另一件东西——一枚簇新的、表面还残留着压痕的、一杠一星警徽，在冰冷的灯光下反射着崭新而冰凉的光泽。 陈队将这枚崭新的警徽放进了邓佳鑫微微颤抖的手中。金属冰凉光滑的触感贴着滚烫的皮肤，寒意瞬间窜入骨髓。 紧接着，陈队的手再次抬起，目标却是桌上那个刚刚接过的檀木盒子。他修长而布满老茧的手指，稳定而毫无迟疑地打开了盒盖——那“咔哒”一声轻响在死寂的房间里如同惊雷。盒子内部深色的丝绒上，静静地躺着一枚更显陈旧的警号徽章。上面的数字与邓佳鑫手中这枚新警徽上的序列号迥然不同，那是另一个男人的全部过往。 “邓佳鑫同志。”陈队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钢铁浇铸般的坚硬质感，“从此刻起，‘1137’警号由你继承启用。”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牢牢锁住邓佳鑫的眼睛，“这枚警号代表的，不是光荣，是未尽的使命，是无数殉道者的血泪凝成的利刃。” 邓佳鑫的呼吸急促了一瞬，指尖发麻。他低下头，目光死死钉在那枚旧警号上，哥哥朱志鑫意气风发的笑容在脑海浮现，随即便是那面刺目的国旗。那上面每一个数字的磨损都像在无声述说着哥哥生前的每一次出击、每一次惊险。他抬起头，眼圈红得骇人，但眼神已无一丝动摇，只有一片近乎荒芜的废墟般的沉静。 “这枚警号指向的目标……”陈队的声音骤然压得更低，危险如同即将引爆的炸药，“代号‘蝮蛇’。手段极其凶残，信息网复杂，反侦察能力极强。他就是害死……小朱的元凶。”最后一个词，带着刻骨的恨意碾碎在牙关里。 邓佳鑫身体里最后的温度在瞬间被抽空。蝮蛇……这两个字如同浸透了血污的毒液，滴落在他心脏最深处溃烂的伤口上，立刻激起足以焚毁理智的剧痛和嗜血的恨意！哥哥倒下的身影，左航脸上碎裂的表情……所有失去的、所有被毁灭的源头，瞬间具象化为这条恶毒的“蝮蛇”！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手中那枚崭新的警徽边缘深深地、钝痛地硌进掌心的嫩肉里，带来尖锐清晰的刺痛感。但那疼，此刻却成了一种支撑！他需要这疼！ 邓佳鑫挺直了背脊，抬起了下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咽下口腔里泛起的浓浓血腥味和那股毁灭一切的疯狂杀意。再开口时，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两块生铁在闷罐中摩擦，带着孤注一掷的、近乎非人的决绝： “我请求，接过我哥……朱志鑫同志未完成的、指向‘蝮蛇’的任务。”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桌上那个檀木盒子里尘封的警号徽章上，一字一句，如同钢铁滚落砸进冰冷的深井：“我要让‘1137’，成为‘蝮蛇’的索命符！” 每一个字，都淬着血。 窗外，墓园松柏摇曳，投下长长的沉默阴影。会议室冰冷的灯光下，新旧两枚警徽在他摊开的掌心中，一枚冰冷簇新，一枚染血尘封，在邓佳鑫因用力过度而骨节泛白的手掌上，短暂地相依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