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的无影灯亮得刺眼,像千万根冰冷的钢针扎进左航的眼球。空气被消毒水的凛冽和血腥的铁锈味冻结成固体,每一次吸气都割痛肺腑。监护仪单调枯燥的嘀嗒声,如同死神耐心敲打的秒针。他站在主刀位,双手悬在半空,却僵硬如石。手术床上那人,身体被扭曲的弹孔和匕首撕裂得面目全非,像一具被海浪啃噬后遗弃在礁石上的残骸。他本该是精准无误的执刀者,此刻却连指尖都在无法抑制地痉挛。
“左医生!血压测不到了!”器械护士的声音隔着口罩透出来,尖锐得像警报。
“肾上腺素静推!快!加压扩容!给我视野!”助理医生的嘶吼如同垂死的呐喊。
视野……没有视野。只有一片汹涌翻腾的血海。猩红的液体还在从那些狰狞的开放伤口里决堤般向外奔涌,汩汩作响,带着生命加速消逝的温热,浸润着身下淡蓝色的一次性手术洞巾,洇开令人心悸的巨大暗红花纹。抢救,一个如此熟悉的本能指令,在此刻却如此苍白无力。左航的视线死死钉在那个年轻的身体上,每一寸伤口都在他脑海里尖叫!一种疯狂的、荒谬的念头几乎要撕裂他的理智——这身体…这轮廓…这濒死的弧度……
不可能!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视野更加混乱。他猛地俯下身,几乎将脸贴到那片黏腻腥膻的血污上,手术帽的帽檐擦过冰冷的皮肤。肾上腺素推注后的短暂波动在监护仪屏幕上跳跃了一下,又迅速沉落谷底。他的大脑一片混沌,只有那模糊的面孔——额头宽阔,鼻梁挺直……记忆的碎片猝然闪现,黑暗墓园里那张满是泪痕却又写满刻毒的脸!
不!
手指本能地探下去,仿佛被无形的手牵引,压向了那个离心脏最近的、最可怖的胸腹联合伤口!试图堵住那奔腾的生命!指腹触及的不再是精准的手术解剖层次,而是烂泥般的破碎脏器和断裂的肋骨!滑腻,冰冷,毫无生机的触感如同毒蛇噬咬!
“哐当!”
止血钳掉落器械台的金属撞击声惊雷般炸响!
左航猛地直起身!瞳孔在无影灯下骤然收缩到极限!胃里翻江倒海!他一把捂住口鼻,差点将防护面屏撞掉!隔绝的不仅仅是浓烈的血腥,更是一种灭顶的晕眩和惊骇!
“左医生!?”
“止血钳!”左航的声音从指缝里挤出来,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颤音。他死死盯着自己那只沾满粘稠血污的手——曾经稳定如磐石的手——那只手曾为多少人缝合过生的希望,此刻却抖得如同寒风中的枯叶。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甩掉那撕裂他理智的疯狂影像,甩掉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名字!不可能的!那个人…那个人在另一个世界里被自己憎恶着……
监护仪发出一声长长的、绝望的、代表生命线彻底拉平的——
嗡——————
刺耳的蜂鸣如同追魂的丧钟,穿透耳膜,狠狠砸在心脏上!
死寂。手术室瞬间陷入冰封般的死寂。只有那台机器依旧顽固地发出单调而残忍的嗡鸣,像垂死巨兽最后的喘息。时间凝固了。空气抽干了。所有动作都定格在失败的瞬间。
“……确认……心跳停止……”助理医生的声音干涩得毫无水分,打破了沉寂。他放下了心脏起搏手柄,那撞击心尖肺部的沉重动作也停止了。他看着左航,眼神复杂,有挫败,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探寻?
左航依旧僵立在原地,高大的身影被无影灯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显得愈发孤峭。他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如同拉扯着沉重的铅块。手指蜷缩着,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一片惨白,上面凝结的血污变成深褐色。脸上的防护面屏起了朦胧的雾,掩盖了底下那张瞬间失血的俊朗面庞上所有的表情,只留下一种令人窒息的、空茫的死寂。
许久,像过了一个世纪,他才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抬起那只沾满粘稠污血的手,僵直地伸向自己的额头,仿佛要摘下什么沉重的冠冕,又像是要抹去眼前这片绝望的血色。指尖触碰到了冰凉的防护面屏边缘。
“宣布吧……”声音沙哑得几乎无法辨认,像被碾碎的砂砾。
助理医生垂下头,默然执行程序。宣告的话语在冰冷的器械间回荡,是给这具饱受摧残的生命画上的最后休止符。
沉默笼罩着手术台。护士开始沉默而迅速地清理。托盘被端近。左航没有动。他的视线如同被强力磁石吸附,死死钉在助理医生开始进行最后伤口处理的动作上。那双灵巧的手,沾着消毒药水,小心地、带着职业性尊重地擦拭着那些被凝固污血覆盖的、残破不堪的地方。
就在那双手即将挪开时,助理医生手指的动作突然顿住了。极其细微的停顿,发生在死者左手的位置。那只手,经历了如此恐怖的暴力摧毁和生命挣扎,至死都保持着某种…令人费解的姿势?蜷握?紧紧攥着什么?
助理医生似乎皱了下眉,职业习惯让他用手指小心翼翼地试图分开那只已然僵硬的手指。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解剖台上特有的肃穆谨慎。
几根冰冷坚硬、棱角分明的细小金属碎片,从那只顽固蜷握的手心掉落出来!叮当作响!弹跳着散落在光洁如镜的不锈钢器械托盘边缘!
金属碎片在手术灯下反射着刺眼的光点。不像是弹片,更像是被巨大外力暴力撕裂、扭曲破碎的警用徽章的一部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器械护士抽了一口凉气!
助理医生的眉头锁得更紧!他放下棉签,动作极其缓慢地,用手指拂开那只掌心还残存的更多细小碎渣和凝结的血块!碎片粘连着血肉!随着清理,下方露出的不再是破碎的皮肉,而是……
——一片相对完整的、深色的、印刻着清晰编号序列的金属牌边缘!
轰——!!!
左航感觉像有颗炸弹在自己颅内引爆!耳膜嗡鸣!心脏疯狂鼓动撞击着胸骨,几乎要破膛而出!浑身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急剧褪尽冰冷!
那金属的棱角!那冷硬的质感!那深蓝色的底漆!还有……那个仅仅露出边缘,却已令他魂飞魄散的数字组合残影——“3X”!
不!
不可能!!!
那股翻腾在胃底的血腥味和剧烈的眩晕感再度猛扑上来!他踉跄一步,身体重重撞在旁边的无菌操作车架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失焦的瞳孔疯狂地锁死在那片一点点被清理出来的金属上!助理医生用镊子极其小心地夹起它——
一枚被污血和脏器残渣完全覆盖、扭曲变形、边缘翻卷撕裂的……
警号徽章!
助理医生屏住呼吸,用沾着生理盐水的棉签,极其轻柔、极其缓慢地擦拭着金属表面黏腻的深色血污。镊子冰冷,如同延伸出的死神手指。
一点、一点……编号终于完整地裸露在惨白色的手术灯光下——
1137
时间的齿轮卡死!死寂!粘稠的、冰冷的、足以碾碎灵魂的死寂!!手术室里只剩下冰冷的仪器还在尽职运转的微小嗡鸣。
左航如遭电殛!挺拔的身体剧烈摇晃!高大的身影如同被无形的巨锤拦腰击中!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他猛地后退一步!脚跟撞上器械推车边缘!发出刺耳的金属刮擦声!整个世界陷入慢镜头。
眼前是无影灯投下的惨白光束和那枚躺在冰冷托盘里、狰狞扭曲的警号,背景音是那撕心裂肺、跨越三载尘埃的冰冷诅咒——“阴魂不散!看着你这张脸就碍眼!” 声音在耳膜里疯狂尖叫!
不是厌恶!
不是背叛!
那是熔岩!是铁水!是裹着血泪尖刺的保护壳!那个被他恨了三年、记了三年的人……穿着哥哥的警号,带着那些能绞碎毒蛇的证据沉入了无光的深海!而自己……自己却在手术台上拿着救人的手术刀……宣布了他的死亡?冰冷的刀刃一次次划过那浸透了所有真相的身体?!
噗通!
左航膝盖猛地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这副沉重的、被真相瞬间洞穿的躯壳!后背重重撞在冰凉的不锈钢操作车架上!坚硬的棱角硌得生疼,但远比不过心脏深处那灭顶的剧痛!他身体下滑,一只手死死攥紧操作车边缘冰冷的金属,指关节青白暴突!另一只手猛地抬起捂住了双眼!仿佛要将那血淋淋的景象隔绝!
晚了!太晚了!
他看见了!死死地看见了!防护面屏上的雾气模糊了视线,但无法隔绝滚烫的液体从深不见底的绝望深渊里汹涌奔出,冲破一切堤坝!那些被时间精心包裹的坚硬外壳,在看清那枚警号的瞬间就被彻底碾碎!滚烫的、饱含了三年不解、痛苦、遗忘和此刻汹涌而来的剧痛与撕裂般的悔恨泪水,如同滚烫的岩浆冲破地表!从捂住双眼的指缝里决堤而出!滚过他瞬间惨白的、线条冷峻僵硬的面颊!热得灼人!
一滴饱含了所有震骇、剧痛和毁灭性真相的泪水,在失重的绝望中,沉重地砸落——
啪嗒。
清脆的、微小的、却在死寂无声的手术室里如同惊雷般的声响。
它滚过护士因为惊愕而忘记操作、凝固的手指。
它滚过助理医生因震撼而忘了收回、停在半空的镊子尖。
最后,沉重地、精准无比地——落在了那枚浸透鲜血、被擦拭干净、棱角翻卷撕裂狰狞、数字“1137”清晰冰冷的警号徽章的正中央。
如同一颗砸在冰冷墓碑上的滚烫泪珠。
世界,在这滴泪珠震碎的血色光影和沉沉的嗡鸣里,彻底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