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的黄昏,补习班的玻璃窗将最后一丝夕阳切割成锐利的几何形状。程妄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铅笔尖在试卷上划出细小的沙沙声。育英补习班的空调开得太低,冷气顺着他的脊背爬上来,像一条冰冷的蛇。
"还有十五分钟。"监考老师的声音从前方传来,皮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刺耳。
程妄的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的疤痕,那道淡色的痕迹在冷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试卷上的题目他早已做完,甚至检查了三遍,但他不敢提前交卷——提前交卷会被记录,记录会被送到程梁远手里。
教室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沉默,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和偶尔的咳嗽声。程妄抬眼看向窗外,天空已经变成了深蓝色,远处的霓虹灯开始闪烁。他想起沈南初那天塞给他的KTV宣传单,皱巴巴的,边角还沾着可乐的水渍。
"时间到,停笔。"
程妄放下铅笔,看着试卷被一张张收走。前排有个女生在偷偷抹眼泪,她的试卷有大片的空白。监考老师经过时,程妄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烟味,混合着某种廉价古龙水的气息,让他胃部一阵紧缩。
走出补习班大门时,天已经完全黑了。程妄站在台阶上深吸一口气,八月的热浪裹挟着汽车尾气的味道扑面而来,却比补习班里的冷气更让他感到真实。他看了看表——八点零七分,比预期晚了七分钟。
程妄沿着人行道慢慢走着,白天的暑气还未散尽,地面蒸腾着微弱的热浪。路过一家便利店时,他停下脚步,透过玻璃窗看到冰柜里排列整齐的饮料。沈南初那天给他买的可乐就是这种,铝罐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
他推门进去,冷气混合着关东煮的香气扑面而来。程妄拿了一瓶矿泉水,结账时收银台的电视正在播放晚间新闻,女主播字正腔圆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今日高温持续,请市民注意防暑..."
走出便利店,程妄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是温的,带着塑料瓶特有的味道。他突然很想喝冰可乐,那种气泡在舌尖炸开的刺激感,就像沈南初笑起来时眼睛里闪烁的光。
转过一个街角,程妄的脚步突然顿住了。前方路灯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慢悠悠地晃着,校服外套随意地搭在肩上,后脑勺的头发乱糟糟地支棱着。
"沈南初?"程妄下意识地喊出声,随即后悔了。他的声音太轻,几乎被街上的噪音淹没,但那个背影却像感应到什么似的,猛地转过身来。
"操,程妄?"沈南初的眼睛在路灯下亮得惊人,他三两步跑过来,身上带着夏夜特有的汗水和阳光混合的气息,"你怎么在这?"
程妄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塑料水瓶发出轻微的咔咔声:"补习班。"
沈南初凑得太近,程妄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某种柑橘类洗发水的香气。路灯的光从侧面打过来,在沈南初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显得他的眼睛格外深邃。
"育英?"沈南初皱了皱眉,目光扫过程妄略显苍白的脸色,"考得怎么样?"
"还行。"程妄简短地回答,目光落在沈南初的衣领上——那里沾着一小片油渍,像是刚吃过什么油腻的东西。
沈南初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了看,突然咧嘴一笑:"烤肠,校门口那家。"他伸手从兜里掏出什么东西,"吃不吃,不过现在可能凉了。"
那是一根用纸巾包着的烤肠,油已经浸透了薄薄的纸层。程妄盯着它看了两秒,某种奇怪的感觉在胸口蔓延开来。
"不用。"他最终说道,声音比想象中干涩。
沈南初撇撇嘴,把烤肠塞回口袋:"随你。"他转身继续往前走,脚步却放慢了,明显是在等程妄跟上,"你家住哪边?"
程妄犹豫了一下,指了指前方:"锦华苑。"
"巧了,我顺路。"沈南初双手插兜,校服袖子随着步伐轻轻晃动,"我爷爷今天值夜班,我去给他送点东西。"
他们并肩走在人行道上,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又缩短,再拉长。街边的店铺陆续打烊,卷帘门拉下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刺耳。程妄的余光瞥见沈南初正盯着自己的手腕看,那里被袖口遮着,但他知道沈南初在想什么。
"那个,"沈南初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补习班...怎么样?"
程妄的指尖轻轻擦过手腕上的疤痕:"就那样。"
"什么叫就那样?"沈南初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程妄。他的眼睛在路灯下呈现出一种温暖的棕色,里面盛满了程妄读不懂的情绪,"你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
程妄移开视线,看向马路对面已经关门的玩具店。橱窗里摆着一只毛绒兔子,和程怡然的书包很像:"家里安排的。"
"你爸妈?"沈南初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几分,"他们不知道你成绩很好吗?干嘛还要去那种鬼地方补习?"
一辆摩托车呼啸而过,刺眼的车灯短暂地照亮了程妄的脸。沈南初这才注意到他眼下的青黑比平时更明显,嘴角也绷得紧紧的。
"沈南初。"程妄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别问了。"
沈南初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行吧。"他踢了踢路边的小石子,"周六别忘了,一点,后门。"
程妄点点头,突然注意到沈南初的右手手背上有一道新鲜的擦伤,边缘还泛着红:"你的手..."
"啊?"沈南初低头看了看,无所谓地甩了甩手,"打球蹭的,小伤。"
他们走过一个十字路口,红灯亮起,两人同时停下脚步。夜风吹过程妄的衬衫领口,带来一丝凉意。他偷偷瞥了眼沈南初的侧脸,发现对方正盯着马路对面的奶茶店出神。
"想喝?"程妄突然问道。
沈南初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你请客?"
程妄没回答,绿灯亮起的瞬间迈步走向对面。奶茶店正要打烊,店员看到他们走来,不耐烦地敲了敲关了一半的卷帘门。
"要什么?"程妄转头问沈南初。
沈南初凑近看了看菜单:"珍珠奶茶,加冰,多糖。"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和你一样就行。"
程妄点了两杯,付钱时沈南初注意到他的钱包里除了几张纸币外,还有一张折叠得很小的纸条,边缘已经磨损得发毛。
"那是什么?"沈南初指了指。
程妄迅速合上钱包:"没什么。"
奶茶做好后,他们站在店门口的小台阶上喝着。沈南初的吸管发出响亮的"咕噜"声,程妄则小口啜饮,像是在完成什么任务。
"你不喜欢甜的?"沈南初问道,目光落在程妄几乎没动的奶茶上。
程妄摇摇头:"不是。"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习惯了。"
"习惯什么?不喝奶茶?"
"不习惯...有人请客。"程妄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沈南初的吸管停在半空,他转头看向程妄的侧脸。路灯的光从上方洒下来,勾勒出程妄挺拔的鼻梁和紧抿的嘴唇,还有睫毛投下的那一片小小的阴影。
"程妄,"沈南初突然说,"你爸妈是不是对你很严格?"
塑料杯在程妄手中发出轻微的变形声。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由远及近,又渐渐消失。程妄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却没有回答。
沈南初也没有追问。他们就这样沉默地喝着奶茶,肩膀几乎相碰。夜风拂过程妄的衬衫下摆,带着夏夜特有的温热和潮湿。
"我家就在前面。"在一个岔路口,程妄停下脚步。
沈南初看了看不远处的高档小区,大门处的保安亭亮着刺眼的白光。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掏出那根已经凉透的烤肠:"给,虽然凉了,但味道还行。"
程妄盯着那根用油纸包着的烤肠,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他的指尖碰到沈南初的手掌,温暖而粗糙。
"周六。"沈南初后退一步,双手插回兜里,"别放鸽子。"
程妄点点头,看着沈南初转身走向另一条路。他的背影在路灯下显得格外挺拔,校服袖子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像是某种无声的道别。
直到沈南初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程妄才低头看向手中的烤肠。油已经凝固了,在包装纸上形成半透明的白色斑点。他小心地剥开一角,咬了一口。
凉了的烤肠有些硬,调味也过于咸了,但程妄却觉得这是他吃过的最好的味道。他站在路灯下慢慢吃完,然后走向那个亮着刺眼白光的小区大门,手腕上的疤痕在灯光下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