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莫菲再次醒来时,窗外已是天光大亮。肩头的剧痛如同钝刀反复切割,提醒着她昏迷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她艰难地转动眼珠,涣散的视线逐渐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床边脚踏上蜷缩着的一个身影。胡汉山歪着脑袋靠在床柱上,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锁,眼下是浓重的青黑,脸色比她这个伤患还要灰败几分。他一只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块皱巴巴、疑似沾过不明液体的手帕,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搭在床沿,离她放在锦被外的手指只有寸许之遥。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冰冷的匕首、挡在身前的决绝、刺骨的疼痛、模糊中那张涕泪横流、哭喊着“你不能死”的狼狈脸庞,还有那句充满嫌弃的“好吵……鼻涕擦擦……”以及……他指尖滚烫的温度和那几乎要溢出来的、让她心头发颤的恐慌。
欧阳莫菲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有劫后余生的疲惫,有伤口灼烧的痛楚,有对自身虚弱的厌烦,有对那晚混乱场面的无语,更深处,则是一种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被强行撕开一道缝隙的悸动。
她尝试着动了一下手指,尖锐的疼痛让她倒吸一口凉气,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这细微的声响,却像惊雷般炸醒了浅眠的胡汉山。他猛地睁开眼,眼神先是茫然,随即在看到欧阳莫菲睁开的双眸时瞬间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四母亲!你醒了!”他几乎是弹起来的,动作之大牵扯到酸软的膝盖,疼得他龇牙咧嘴也顾不上,急切地凑到床边,“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得厉害吗?渴不渴?饿不饿?要不要叫大夫?”一连串的问题如同连珠炮,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毫不掩饰的担忧。
欧阳莫菲被他这突然的靠近和急切弄得有些不自在。她微微偏过头,避开他过于灼热的目光,声音虚弱沙哑,带着惯有的清冷,却又比平时少了几分锋利:“……水。”
“水!马上!”胡汉山像接到圣旨,手忙脚乱地去倒水。因为动作太急,差点打翻桌上的茶壶。他小心翼翼地将温水端到床边,想扶她起来,又怕碰到伤口,笨拙地像个第一次照顾人的孩子。
“我自己来。”欧阳莫菲蹙眉,挣扎着想抬手,却牵动伤口,疼得脸色一白,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
“别动!”胡汉山心头一紧,也顾不得许多,连忙一手轻轻托住她的后颈,一手将水杯小心翼翼地凑到她唇边。动作生涩却无比轻柔。
温热的清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慰藉。欧阳莫菲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喝着,眼睫低垂,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他的手指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颈侧的皮肤,带着薄茧的粗糙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小心翼翼的珍视。
【滴!宿主执行“喂水”互动!基于“同命相怜”状态及目标虚弱期!亲密度+10!目标精神波动稳定!】
胡汉山屏住呼吸,全神贯注,仿佛在完成一项关乎世界存亡的精密操作。直到欧阳莫菲微微摇头示意不要了,他才如释重负地放下水杯,用袖子(!)擦了擦自己额头紧张出的汗。
欧阳莫菲看着他这副紧张兮兮、连用袖子擦汗都透着一股傻气的样子,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她重新躺好,闭上眼睛,似乎疲惫不堪,只淡淡吐出一句:“……吵。”
胡汉山立刻噤声,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规规矩矩地在脚踏上重新坐下(这次记得拿了个软垫),腰板挺得笔直,眼观鼻鼻观心,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只是那双眼睛,还是忍不住时不时地瞟向床上的人,确认她的呼吸是否平稳。
房间内陷入一种微妙的安静。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交织。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
这安静并未持续太久。
“莫菲大大!你醒啦!感觉好点没?”沙乐乐清脆的声音伴随着轻快的脚步声冲了进来,打破了宁静。她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脸上是纯粹的喜悦。
金若愚紧随其后,摇着团扇,眼波流转间已将房内两人那微妙的气氛尽收眼底,嘴角噙着一抹了然的笑意:“四太太,您可算醒了,把我们都吓坏了。大少爷更是……”她故意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正襟危坐、耳根微红的胡汉山。
欧阳莫菲睁开眼,对着沙乐乐勉强扯出一个虚弱的微笑,算是回应。对金若愚那促狭的目光,则直接无视。
沙乐乐小心地喂药。苦涩的药汁让欧阳莫菲眉头紧锁。
“良药苦口,四太太忍忍。”金若愚在一旁劝慰,随即话锋一转,看向胡汉山,“大少爷,您也守了一夜了,脸色难看得很,要不先回去歇歇?这里有我和乐乐呢。”
“我不累!”胡汉山立刻摇头,语气坚决,“我就在这儿守着!”他生怕自己一走,她又会出什么意外似的。
金若愚和沙乐乐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和……一丝揶揄。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让我进去!我给四太太送祖传的‘十全大补元气汤’来了!”庞小白的声音洪亮依旧,试图突破苏克杰的“防线”。
“汤体成分不明。气味异常。不符合病人饮食规范。”苏克杰平板的声音如同铁律。
“怎么不明了?我放了老母鸡、当归、黄芪、党参、枸杞……严格按照祖传……”
“未量化。火候无标准。卫生等级未知。驳回。”
“阿杰!你讲点道理!我这汤……”
“逻辑清晰。驳回有效。”
听着门外庞小白气急败坏和苏克杰油盐不进的辩论,欧阳莫菲疲惫地闭上了眼睛,眉宇间是毫不掩饰的嫌弃:“……更吵了。”
胡汉山立刻如同接收到最高指令,猛地站起来(膝盖又是一阵酸软),走到门口,对着门外沉声道:“小白!你的心意四母亲领了!汤……汤先拿回去!四母亲现在需要静养!阿杰做得对!”他努力拿出点“大少爷”的威严。
门外的争执声戛然而止。庞小白委委屈屈地“哦”了一声。苏克杰则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似乎对大少爷的“逻辑”表示认可。
胡汉山刚松一口气,一个更加中气十足、充满使命感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四太太!您醒了!这真是天佑我胡家!”唐海星不知何时也挤到了门口,手里捧着一卷厚厚的文稿,隔着门板就开始激情朗诵,“您英勇负伤、忠义护主的感人事迹,我已撰写成文,共计一万八千余字!字字泣血,句句含情!充分展现了我胡家……”
“唐海星!”胡汉山头都大了,赶紧打断他,“四母亲需要静养!你的……你的大作晚点再念!”
“可是大少爷!精神鼓舞同样重要!四太太此刻最需要的就是……”
“出去!”胡汉山忍无可忍,低吼一声。
唐海星被吼得一愣,随即一脸“我懂我懂”的肃穆表情,压低声音(但依然洪亮):“是!属下明白!大少爷是担心属下声音太大惊扰四太太!属下这就去柴房门口,对着春杏继续诵读《胡氏忠义录》!用文化的力量感化她!让她在四太太的感人事迹面前自惭形秽,供出幕后主使!”说完,抱着文稿,迈着坚定的步伐走了。
胡汉山:“……”他无力地扶住门框。
金若愚用团扇掩着嘴,笑得花枝乱颤。沙乐乐也憋着笑。连床上闭目养神的欧阳莫菲,嘴角都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袁周率温柔的声音适时在门外响起:“胡经理,若愚,我熬了点清淡的燕窝粥,等四太太稍好些可以用。我先放在外面小厨房温着。”
“有劳周率了。”金若愚应道。
总算消停了。胡汉山拖着疲惫的身体,重新坐回脚踏的软垫上。他看着床上闭目休息、眉宇间带着一丝厌烦和疲惫的欧阳莫菲,再看看这鸡飞狗跳、各显神通的“关怀”场面,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一种奇异的、带着烟火气的温暖同时涌上心头。
悲情的阴影或许仍在远方徘徊,但这病榻旁的修罗场,却充满了荒诞的真实和……一丝劫后余生的珍贵。他轻轻叹了口气,将头重新靠在床柱上,闭上了眼睛。守着她,哪怕周围再吵,似乎也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安宁。而欧阳莫菲那微微蹙起的眉头,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似乎也悄然舒展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