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她曾来过,七分雪色三分错。
纵横捭阖万骨枯,掠眼清欢偏淡泊。
世人都说,苍茫大地楚汉相隔,道不为谋,兵刃抵咽喉。
便请允我,贪享隐晦心动,执她之手。
世人又说,多情总被无情负,红尘百转求不得。
便请纵我,三清净土化为心上浮屠,贪嗔怒痴回头无处。
佛耶:“何苦。”
只曰:“她曾来过。”
雪中遗世独立的苑落,在整个富丽堂皇的府邸中格外超脱,广阔寒冷的雪气一层一层的弥漫又散去,犹如红尘世外仙居。
然看似与世隔绝,苑落外的一棵白梅树却平添了些许人间烟火味,只因树枝高处一缎红色绸绫独自飘零,与风雪缠绵,在一片白里,淡淡惊心。
这时有书童自回廊外而来,恭敬的捧着装有信纂风卷的托盘。临近房门,书童在一步之遥的距离停下,“公子,飞鸽传书已到。”
寒天雪气里,风声吹在廊边垂下的竹帘,那人轻轻一句,“进来。”
书童推开房门,穿过层层帘幕,将托盘奉于那人面前。
屋中有轻微的纸张翻动之声,桌上香炉烟气袅袅,将那人的脸笼上了一层氤氲缥缈。
依稀可见缎绣的锦袍轻裘,一只洁白修长的手执着一本书卷,侧脸温文儒淡。
他的目光从书卷上移开,投向书童递向他面前的托盘,并没伸手取了看,只吩咐着,“放这吧。”
书童上前搁下托盘就自觉的退了下去,整个屋内静得像是没有一丝气息,他不急不慢的看完书卷纸页中最后的字序。
托盘上薄薄的纷飞细雪润物无声,他终于将信纂取了过来,展开,同方才看书卷时没什么不同,淡淡的看完,最后收紧掌中。
再次松开手指时,屑灰成垢已从指缝间洒落。 他看着指间沾染的残垢,慢慢的,笑着。
浅薄的笑意浮起,如一道雪丝,掠出锋芒细冽。
男子目光慈悲,带着天生的悲天悯人,恍若能普度众生,笑着时偏偏格外矛盾。
浅笑勾唇没有任何假笑和作戏成分,嘲讽之意浑然天成,慈悲,冷嘲,在一个人脸上被诠释得绝妙。
衣袖扫过桌面,男子已经起身离开,洁白无瑕的轻裘迤逦在地,屋内火盆中燃烧的火花发出细小的“噼里啪啦。”
他停在雕梁玉窗前,半掩的窗帷被拉开,落幕沁凉的雪气浮游而来,轻裘颈边的一圈绒毛有细微霜雪纷落,愈发衬托得他圣雅如佛。
男子凝定良久,微笑看着房外的白梅树,摇曳的红绫在他眼底流动。
彼时,他眼光微闪,依稀漫天飞雪瞬间铺开腥风血雨,那人一身黑裙俪影于刀剑林立,下手杀人果断狠绝,染血刀兵屠戮殆尽。
她倒在一地尸首之中,没死,也没动,他从轿辇中走出,注视着她,良久。 她蓦然眼光如刀见血封喉,却也没力气再轻举妄动。
他撩袍蹲下,“成王败寇生死作否,到底是运气不错,传闻南朝女子多是温婉静姝,今日倒有幸一见红颜巾帼。”她坦然自若毫不屈服,他怜悯的看着她,笑了一下,“久仰,叶轻舞公主。”
她轻嗤一声,黑眸如鬼火沉浮,“苏家手笔倒挺大,不过也是一群废物罢了,今日我若死在这里,想必你也前功尽弃。”
死到临头还在嘴硬,不过她也说得不无道理,他暗中查探多日,昆京十七洲混入了她的暗人,要想尽数挑起绝非旦夕,她若一死,星火之光必成燎原之势,昆京若乱,所有付诸便会毁于一旦,到时殃及的便不只是血肉皮毛,而是整个北朝。
但也不能就这样将她给放了,南朝辅政公主,还是挺有用处。
只是那时的他尚且不知,因为他的一念之差,将自己搭了进去在她燎原之势下燃成荒烬。
他将她安置在守卫森严的苏家菩园,看似为座上宾,实则乃阶下囚,北地严寒,不似南朝温润无边。
那一日他刚踏进菩园便闻之她感染风寒的消息,她身上伤势未曾好转,身娇体弱伤病更易侵体,再加上她性子古怪,对谁都是一副冷冰冰不愿配合的鬼脾气,故而将请来的大夫也气得不轻。
风寒加重她病得更是糊涂,躺在床上胡言乱语说着一些风流蕴藉的事情,前一刻还拒人于千里,一瞬间又变成了水性杨花的思春女。
他站在她床前,侍女喂了药后她迷迷糊糊的又睡了,嘴里一直在嘟囔着什么,都说病弱期间警惕性最低,他俯下身子去听她的呢喃细语。
她却突然扯住他胸前的衣襟,唇掠过他的脸颊而去。
他僵在原地,柔软的触感如涟漪般漾进心底,生平首次出现心跳加速的频率,导致一向反应机敏的他以一个别扭的姿势任她强拉着拽到了床上。
而她还嫌不够,得寸进尺的趴在他胸口,嘶哑着嗓音说,“大胆,竟敢勾引本宫。”
一瞬间的静默,他二话不说将她缠上来的身体推走,理了理衣襟,“别再装了。”
如果他不是事先了解过她,还真的会被她这番无赖模样搞懵了,有些人本性难移,心机把戏玩得炉火纯青。趁病装傻?这段数也太低。
她哼了哼,又是一个翻身,在他怀里蹭,这次倒没语出惊人。
他目光清明,看着她的行为举止不免笑了一声,“堂堂公主殿下随意对男子投怀送抱,竟不想南朝民风如此开放。”
他将南朝提出来有意无意激将她,她没什么反应,只沉在自己的睡梦里。
怀中温软的身躯贴着他,气息芬香,他出生清贵,根深蒂固的世家教养一向洁身自好,从未与女子过于亲密,此番旖旎强缠,出人意料之外还有一些懵懂的不自在。
他动了动身,试图将她推开,手触及到她腰间,细腻柔曼的弧度在他微颤的指尖温存的窜入,脸上温度骤升,他垂眸,隐有愠意的唤着,
“叶轻舞。”
她“嗯”了一声,随即又哼哼唧唧着,他只听清楚了两个字,“本宫……”
透骨的香气再次掠过他鼻翼,她头动了动,将脸面向了他,舒适而安逸的睡着。
褪去了清醒时的疏离薄艳,睡梦里的她静谧无害,脸颊通红,呼出的气息撩在他下颌处,热热的痒意浮游。
那是他人生二十三年从未发生过的情致,在他淡泊寡欲的生命里浓重的添了一笔艳丽,因那女子眉梢眼角款款风情,因自己彷徨在似真似假的戏里。
眯着眼看她半晌,遂探手在她脉搏上,体内真力虚无,中了化功散的作用,若是没有解药,武功自是恢复不了。
紫铜鼎炉香烟升起,帷幔帐里暧昧不清,他唇角一弯,微微笑意,刻意放柔了声音。
“殿下。”
“唔”她迷糊的应,心防松解。
眼光垂敛,那一笑又深在重重云谲之间。
“昆京,暗人……”
魔咒一般温柔说给她听,她唇瓣轻启,“暗人……”
声音如微云,他小心翼翼不去惊碎,最后问,“是谁?”
美人叹息一声,笑意一点点从唇边轻绽,似雪里杨花飞轻,媚艳和静,他心被狠狠撞了下,渐渐窒息没顶。
两个人都很安静,期间她突然睁了睁眼睛,凌厉锋芒的眸子染上恍惚的迷离。
随后在他脸上拍了拍,满面嫣然,“哪里来的小倌……”
好脾气的他也再忍无可忍,甩手就将她大力挥开,她倒在被褥中呵呵的笑起来。
他站起身背对着她,心口的乱跳挑拨着异样的焦躁,任他再心平气和,眼前这个装傻充愣的女人无耻的招数还挺多。本以为心高气傲的公主性格艳烈,就算颇有手段,如今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倒没料到作起戏来在意料之外。
他如此笃定她就是在装模作样而已,回身望去,她眼眸半眯不眯,慵懒得像只狐狸,他很确定她已经清醒。
她掀了掀被褥,曼妙身躯纤细玲珑,衣领微散,露出雪白脖颈和翩然精致的锁骨,细腰盈盈一握。
他不自然的瞥开眼,礼仪严苛的苏家,无论男女言行举止皆是端庄矜持严谨有礼,而他所受过的教养当是世家第一,何曾遇到过此般情景。
空气里有轻微婉转笑吟,他听见她嘀咕着,“长得不错,比起我那位驸马,还是差了。”
闻言他心生狐疑,驸马?若他的消息无误,这位公主殿下可从没被赐婚过,又何来驸马一说。
莫不是真病糊涂了?思及此他重新看向她,倾身触了触她额头,火般的烫,他手指太凉,冰得她“嘶”了一声。
她嘴里还在不停嘀咕,除了“本宫”这次又多了“驸马”。
他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就问了句,“你还有个驸马?”
问完之后就后悔,然她眨着一双幽火荡漾的眼睛,星点如醉痴迷,手指划过他的脸,郑重道。
“我那驸马长得和小倌楼里面的头牌一样,我好吃好喝的供着他,他嫌我无趣,背着我和别的女人暗通款曲,我一怒之下……”
手指从他脸上滑下流转在他胸膛前,如跗骨之蛇游移,在他小腹前停了停,他面色一变,当即抓住她作乱的手腕。
这时,明媚的笑声清脆悦耳,眼波盈盈,继续着没说完的话,“阉了他。”
笑意一点点撩在微勾的唇上,渐生流光飞舞,虚虚假假,让人揣摩不透。
她笑完之后,另一只手又玩着他衣领的金纽,“都说苏家儿郎美貌惊天下,一身冰肌玉骨令人垂涎无数,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矣,可你穿得这么严谨脱起来还真是费力,不如遁入空门成你的佛去,真是令人扫兴。”
前半句还是欢言晏晏,越说越古怪,那句真是令人扫兴刚说完,玩着他领扣的手也失了兴致,不屑的将他推开。
瞧见他仍抓着她手腕,又是一声叹息,若有深意,“男女授受不亲。”
被她一提醒他心里啼笑皆非,方才强拽强缠没半点男女之别,现在倒知道惺惺作态。
目光落在她手上,指甲莹润洁白,没有染成深红瑰艳,淡淡一瞥,已经放开。
“公主殿下身在敌营还能如此清闲玩笑,看来已经料定在下动不得你分毫,又或者殿下在等着什么人来救你,缓兵之计不错,我知殿下也不会善罢甘休,你我各退一步如何?”
她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不为所动,青丝散在枕上,最长的发丝垂在床沿,轻轻飘摇了起来。
“殿下谋略过人,权衡利弊的事当也心知肚明,昆京洲地我朝势在必得,殿下搅进来着实有些让人头疼,我虽不能对殿下做什么,但若将你交给当今圣上,这一年半载殿下怕是回不了南朝了,若是中途出了岔子死于非命,殿下可就得不偿失了。”
一字一句轻描淡写的提醒得来的是一句“吵死了。”
她满不在乎,将被褥蒙过了头,继续睡着,他笑了笑,不再看她,走至门口时又添了一句。
“殿下好生歇息,若是嫌在下怠慢了你,督廷东厂司有座天牢很适合修身养性,想必定不会亏待殿下你。”
初次交锋便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分属敌国的他们,说不上有多忠君爱国,更不可能满嘴仁义道德,一切都不过是为了根深蒂固的使命罢了。
各为其主不相为谋,政敌之斗尔虞我诈刀光剑影一切还不算寸步难行,可若一旦动了心,掺杂了爱恨的争斗就变得危在旦夕。
谁先动心,谁便溃不成军。
而他却陷进了那绝处不逢生之地,后来的种种,后来的种种……
血色一闪,锦绣红绫蜿蜒,在万籁俱寂的凛冽里回忆百转。
悠远的目光默然清明,窗柩边的男子已经移步走了出去。
轻裘曳地,淡雪覆映,那人停在白梅树旁,微微抬眸的目光正好邂逅了一朵孤芳。
良久,笑了一下。
眼底浮光变幻,薄脆隐痛无声涌来,正如那晚,她靠在他颊边,感叹世事跌宕多变,语气分外悲婉,却执一把寒光冷刃抵他喉间。
他涩然冷嘲,对自己心慈手软的愚蠢生出可笑。
又或者他早已猜到,只是跃入了她虚情假意的陷阱让自己败事有余还赔进了心。
那个时候他问道,“你早就恢复武功了?”
她也嘲弄着笑,“化功散是个好东西,可于我而言没半点作用,是我自己封去了功力,将计就计而已。”
“殿下果然高明,生死存亡之际还能给自己留有后路余地。”
他看了看雕梁柱旁飘扬的红绫,“殿下的驸马,看来我是做不成了,不过,你当真以为能安然无恙的走出苏家?”
喉间刀刃由她指尖一转,在他颈侧处划开一道嫣红的线,随即貌若谪仙实则如索命阎罗的面容近在他眼前。
“当初是我技不如人落在你手里,彼时咱们也算两清。”
她停了停,再次笑起,“哦,忘了告诉你,我可是好心好意还了你一份大礼,以敬当初你赐予我的俘虏之遇,苏家的亲卫营,三千精英全军覆没,啧啧啧,真是可惜。”
冰冷的碎音泠泠,合着她浅笑睥睨的眼睛,成了他的心病。
他被点了穴道无法动弹,在大婚前夜被自己一心想要迎娶的女子算计了一番。
情衷所至,自作孽忘生死,呵,想不到他也有这一天。
“你以为我输给了你?”
她笑意凝了凝,他注视着她的神情,“我不过输给了,没你无情。”
终究是他动了这场必输无疑的心,当局者迷,而她,旁观者清,执刀反袖说了一句从此势不两立。
那夜,红绫掉落一地,他的新娘,从此,在世人眼里,逃婚了去。
北朝苏家嫡子苏衍,字般曳,他喜欢上了一个殿下,却未料因果倾轧,终是没能做成她的驸马。
树下的身影遗世独立,在雪气淡雾里恍若透明,枝上高高挂起的红绫倏的被风吹起,枝条摇晃了几下,那抹红色翩然坠落。
坠在广袖里那人伸出的手掌中,蓦地收紧。
错过了她凤冠霞帔,错过了与她行夫妻之礼,却不愿扔弃生平第一次她曾要嫁给他的欢喜。 虽然只是曾而已。这一天,有人未曾因情生,终为相思困,有人噙一笑指落金玉听丝竹声。
南朝公主府,丝竹悠扬歌舞升平,金玉殿堂流光溢彩,一群美貌伶人水袖善舞弄琴拨弦。
主位上的女子宫裙委地,裙摆和袖口金丝织就,云髻高绾斜插红玉珊瑚簪,雍容贵气的装扮在她身上看不见一丝老沉,天生气场摄人,姿容骄绰出尘。
她垂眸噙笑把玩着手中一柄短刀,刀光反射,对准四壁嵌着的琉璃玉珠,明光燿燿一闪,刀身冷映眼帘。
脑中闪过一张圣洁无垢的脸,以及短刀划伤他颈项时,血染刀弦。
唇边的弧度收敛,她轻轻开口,“乏了。”
护卫立即挥手驱散了厅内的轻歌曼舞,抱着满怀的画轴对公主殿下嬉皮笑脸。
“殿下,这是属下收集来的各王公子弟的画像,清新俊逸美貌绝伦,且他们都仰慕殿下风姿多时,您要不,挑挑?”
眼看公主政事繁忙无暇顾及终身大事,这不,作为辅政公主身边最得宠的心腹无一刻不为未来驸马担忧。
叶轻舞眼睛都没抬,若无其事的端详着刀尖,“拿走。”
护卫撇了撇嘴,“这可是属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才得来的,殿下真是煞风景。”
他自顾自的抽出一卷画轴献宝一般展开,还十分陶醉的咏叹,“美如冠玉,剑眉星目,立如芝兰玉树……”
“迂腐。”公主殿下毫不客气的说出。
被打断的某人不死心又展开另一卷,“谁家少年郎,倚马立斜桥,满楼红袖招……”
“滚粗。”果断简洁。
护卫哑然,气得腮帮子嘟满,随即想到什么又笑得古灵精怪,“哦?莫不是殿下心中有人了,遂才看不上属下选的这些公子们。”
把玩着刀刃的动作一顿,叶轻舞低垂着脸面无表情,并没理他的言语,而她的不说话更是让护卫狡黠的笑意加深。
“属下以为,以殿下这般身份想要什么样的男人不成,您脸皮薄可以让属下代劳,别等到让人捷足先登才后悔气恼,自从回京之后您三天两头的往天君府跑,又不表明心意,人家少君大人又如何知情。”
听到这叶轻舞差点吐血,“你说谁?”
“殿下不必不好意思,据属下观察,陛下和天君大人都有意撮合你两,李言希公子,皇朝第一翩翩君子,殿下您这选男人的眼光果然睿智。”
“你很闲是不是?”叶轻舞挑眉。
某人眼见自家主子高贵冷艳其外,实则焉坏的内在,立即噤了声。
叶轻舞垂下脸,看着刀刃反射的眉眼,一瞬恍然。
风雪夜来,勾心斗角在深凉中埋没,他们分喝一坛醉人的酒。
那夜她可能也是神智不清楚,才会说,“不如你做我的驸马,如何?”
他仰头喝酒的姿势美得像一副画,露出雪白手腕,细皮嫩肉,却良久的顿在半空,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却说,“我怕你阉了我。”
叶轻舞不自禁嘴角一勾,笑容只露尖尖角,却是不一样的美色。
护卫见此又不怕死的凑上去,“殿下,您嘴上不说,其实心里还是很想男人的。”
话落,幽幽鬼火弥漫的眼眸睨了他一眼,护卫下意识向后退,露出知错求饶的眼神。
叶轻舞懒得去整,又想掩饰方才那一瞬莫名,随手展开了一卷画轴,所谓的丰神俊秀霎时闯进她眼中。
公主殿下直勾勾的看,笑得很是缱绻,“献国公府的大公子赵逢暄,说什么相貌堂堂英俊潇洒,文武双全世家少年郎……”
温和的声音突变,“可你瞧这贼眉鼠眼的模样,这就是你所谓的美如冠玉?看着就令人扫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