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昏暗，大战将歇。
荒芜的古战场，仙魔两派泾渭分明，一面是万千华光威武之师，一面是丢兵弃甲的残兵败将。
那条巨龙，横在两个方阵之间，伤痕累累。一条条触目惊心的血痕，就像是凝固在身上的岩浆，形成一道道枷锁。将本该于沧澜中逍遥自在的龙，死死的困在这干裂的大地上。
敖光已撑到了极限。
这里没有水，也就没了龙族力量的来源。失败已成定局。
龙目向虚空中望去，他感受到了那家伙的气息。他来了，东海龙宫，怕是回不去了。可惜，没来得及把小儿子送出去。
敖丙神色严肃，对上父王望过来的目光，心底一片明澈。他不害怕，死在战场，是龙族最荣耀的归宿。
起初，小妖们并不知道，为什么傲慢的仙族，突然变得恭恭敬敬。直到那股威压从东方既白一线天降临。
“敖光，你败了。”
来者声音不大，但又像是在贴在人耳边说话。此等玄妙的感觉，把所有妖族心底的侥幸，碾个粉碎。
一道身影，无声无息的出现在巨龙身边。
光是背影，就不由自主的想让人弯下膝盖，跪伏在地上。
“天帝，好久不见。”
敖光语气熟稔的不像是面对一位宿敌，而是一位多年不见的老友。天帝一直很讨厌他这幅云淡风轻的样子。
“你明白了吗？千年前我就说过。人魔仙妖，在这天地间，每个种族都有自己的位置，也各有尊卑。”
他停顿一下，目光深远，好似在回忆。二人年少时在东海边的那个黄昏。
“妖族，本就臣服的角色，只有臣服，才能苟活。”
四目相对，他们都不再是少年的样子，背在身上这把叫做“责任”的刀，能把再深刻的情感都斩断。
为君者，心很大要装的进天下。但同时，有很小，小到不能装进七情六欲。
沧海桑田，天帝看到了没变的东西——敖光眼里的坚持。
“我不信，虽然我败了，但不代表以后不会有人成功。现在的仙族早就不在适合坐在统治者的位置上了。”
龙王指了指妖族大军中的一位将军。旁边的小妖自动让出一块空地。那里躺着一只豹妖，四肢尽断，失去了豹族引以为傲的速度。任谁都能看出，他活不过半个时辰了。
“他的弟弟，只是因为好奇，在一位天官的仪仗的前抬头看了一眼。第二天，皮就被活生生的剥下，成了那位天官宠姬的枕头。修炼百年，眼看就要化形...”
四肢尽断的将军，听到过往发生的悲剧，没有任何反应。小妖们细细看去，将军双目微睁，里面早就失去了光彩。和弟弟团聚了......
“仙族可以为了炼丹，灭掉一个种族。为了装饰宫殿，囚禁折磨鲛人。试问，那些天官水牢里的血水，有变得清澈过吗？”
“这是规矩，没有对错。秩序才能让三界仅仅有条。”
“规矩是你们这帮既得利益者定的，妖族凭什么遵从!”
敖光有些激动，不小心牵扯到伤口，龙躯微颤。
“那好，你就敢保证，妖族坐上这个位置上就不会如此吗! 妖喜杀戮，只怕那时才是真正的浩劫!”
天雷隐隐若现，仿佛酝酿一场巨大的风暴。
天帝的眼中罕见地闪过一丝不忍。
“敖光，我本不愿这么对你，但是今日我必须让所有人知道，规矩由天族制定。历来如此，亘古不变。”
他手指微动，带着冰凉金光在空中划了几笔。一道简单的符咒，出现在面前。天地间的精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吸进符咒里。就连周边的空间，都变得扭曲起来。
“契约兽印!”
“竟然是契约咒印，天界欺人太甚!”
“进攻吧，大不了今日死在这里!”
他们认出来了这道符咒。
这是妖们最耻辱的源泉。不知是哪位神仙发明出来的肮脏手段。这道咒印一旦粘上，就不得违抗施咒人的命令。
妖族多貌美，天族人常豢养一些年轻漂亮的，在府中亵玩，咒印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清楚。
敖光是领袖，是精神图腾。天帝这是要杀人诛心!
“父王!唔...” 敖丙刚要没忍住想要喊出，就被身后一只手死死捂住嘴。惊骇封在胸膛里。
咒印推进，缓缓朝龙王逼近。天帝的力量来源于万物，他释放威压，压的所有人动不了简直轻而易举。
乾坤变色，符印势不可挡，没入东海龙王的眉心。
一阵刺目白光爆发，巨龙幻化成了一位俊美男子。即使身披盔甲，却也颤的明显。他在承受偌大的痛苦，那道符印带来的气息，疯狂撕扯灵台里的本源。
敖光死守着，以他多年来修炼的精神力，只要他不主动交出本源，这道符印找不到拓印的地方，最多坚持几天，便会自动散去。哪怕强如天帝，他不愿，就奈何不了他
“你做梦。”
他咬着牙，背脊挺的笔直。
“这位就是三太子——敖丙吧”
敖丙挣脱开姑姑的牵制。毅然走上前去，站在父王身边。那眉眼简直和小时候的敖光一摸一样。
“不乖乖交出本源，我会杀了他。”
天帝就像讨论今天吃什么一样，决定敖丙的生死。
“我愿意与父王，共进退，我们龙族绝不会被你要挟住!”
敖光叹了口气，今日的结局，他们父子二人谁都逃不掉。尽管他早就意识到了这点。心还是疼的要裂开。那是他从一颗蛋养到大的孩子呀。
“丙儿生于东海，长于东海，如果今日有人能活着出去。有机会的话，将他的遗体带回去。”
敖光一边抵抗体内的冲击，一边勉强扭头，对着身后的大军说道。
身后，鸦雀无声。他们恨不得替君王去死，以报君恩。
“很壮烈呀，这个世界上死是最容易的事情，难的是生不如死。你以为我没有别的手段吗？”
天帝抬起手，鼓了几下掌，清脆的动静里带着一股“规则”的力量。
“你舍得宝贝儿子去死，你舍得整个妖族给你陪葬吗？”
他的眼神冰冷起来，天边打下一道闪电，刚好照亮了他的脸。敖光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做不到的，你杀不尽所有妖 ，天道不允!”
天帝笑了。
“天道？你说的是那颗就剩下残枝败叶的老菩提？”
敖光心里凉了个彻底，千年不见，这人究竟干了什么？
“你还真是一点都不关心我。这几千年你但凡打听过我一次，就应该知道，我早就闭关了。”
是的，千年来没有人见过天帝，他就像是消失了一般。
“现在，我才是新的天道!”
彻底完了，境界不同，天差地远。天帝，可以决定妖族生死。而天道，可以决定妖族的存在。
血管里像堵满了淤泥，绝望的窒息。
敖光，你会怎么选择？
天道规定，帝君，不得动情，不得徇私。如果万年前他没遇见敖光，现在可能还是那个神圣的天帝。高高在上，掌控三界。
错就错在，那次初遇。他发觉，自己从内部开始崩坏。独属于人类的肮脏情欲，贪婪啃食着身躯，在最不应该寄生的地方，膨胀壮大。
他试图抵御这心魔，却被心魔蛊惑: 成为天道吧，把那条妖龙拴在身边，永永远远......
没人看到，天帝的堕落。
过了良久，他听见一句轻语。声音很轻很轻，仿佛来自幻觉之中。
“好 ，放过他们，我随你处置。”
“不要! 我们愿意去死!”
“求求您了，不要!”
“您快走吧，只要您活着，妖族就还有希望!”
“父王......”
敖丙血灌双眸，他恨从小到大培养出的理智。因为理智此刻清清楚楚的告诉他:“只有龙王成为天帝的宠奴，妖族才有存在的可能。否则，那人一个响指，数万年来大家的坚持，将成为一个笑话。”
但那可是他一直敬重的父王，盘踞在东海，护一方安宁。好像只要有他在，天塌下来都不可怕。
哪怕敖光不是他的父王，仅仅是一位普通的父亲。父亲被逼着成为别人的奴——这件事儿，也会让他激愤的想死。他恨极了自己的没用。
“父王，你别管妖族了，我求求你，别管了...我们放弃吧...”
敖丙带着哭腔，崩溃的喊道，字字啼血，凄惨回荡在荒芜的大地，撕碎了所有人的心。
他不敢相信这是自己说出的话，作为三太子，他应妥协，换取妖族还能继续存在下去的可能。可是，他是敖光的儿子呀，这一刻，儿子的身份凌驾于所有之上。
很荒唐，很可笑，很赤裸。这一刻，不得不说，敖丙恨不得父亲立马死去，自己将紧随其后。死亡竟成了最后的奢望。
所有声音，都隔了一层膜，敖丙的撕心裂肺，牵着敖光的思绪回到人间。
身在漩涡之中，最应该崩溃的人，是敖光。到了这种时候，他费力强迫自己冷静。像个局外人一样，站在整盘大棋前，评估他这枚君王棋的价值。
结果显而易见，以身殉道，才能发挥出最大的价值。才能最后一次践行君王的誓言。
闭眼，再次抬眸，便落子无悔。
“丙儿，你会成为新的龙王，该怎么做不用我说吧。”
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教育这小家伙了。转眼间，这条小白龙都到了该接班的年纪了呀......
嘴角上扯，时间要到了。
“天帝，我会交出本源，和你契约。只要你答应我，把他们的记忆全部抹除，让敖光彻底消失”
安排好了一切，他才想起自己。还是不甘，还是屈辱。之后的日子，想都不敢想。他亲手把自己打碎扔进未知的火坑里，神魂疼到了极致，麻木不堪，他感觉自己飘到了一边，冷眼瞧着那个和自己一摸一样的人，说出妥协的语言。
天帝神色幽深，没有拒绝，没有答应。
敖光看见自己深吸一口气，弯曲双膝，缓缓跪下。
那个自己，在干什么？
“求你。”
碎了，周围的一切都如镜子般破碎。外界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那是所有妖族的哀鸣，那是整个东海的哀鸣。回荡在不公的乾坤间，久久不歇......
他恍然间发现，自己又被无形的力量，拽回到这具皮囊下。神魂中，有什么东西，在持续坍塌。年少时立下的志向，终究是凋败枯萎了。
“好呀，我答应你 。敖光，你是我的了。”
本源剥离的过程，漫长如人的一辈子。又快的，来不及反应，那符印如烙铁般，刻印在了敖光逆鳞之上。
那是敖光这一生都没经历过的噩梦。他感觉到了，灵台中挤进天帝的气息。陌生的被控制感，让一向骄傲的他，难受的想要发疯。
他不敢回头看曾经的子民。不敢面对，心急吐血的儿子。当然，即使想在回头看一眼他过去所守护的一切，也做不到了。
因为那人兴趣盎然的下了指令。控制着他，像狗一样爬着，膝盖蹭在地上，传来尖锐的疼，他爬到了天帝身边，顺从仰头。天帝的手很凉很凉，冷到让掌控冰雪的龙王都止不住颤抖。
天帝抚摸着，敖光的龙角。
满意的说了声 ，“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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