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殿金阶上,静候着一位年轻的龙王。
天宫很高,离东海很远,陌生的风带来凉意,浸透衣衫。敖丙等待良久,袅娜宫娥才扭着腰姗姗来迟,传唤天帝的命令。
不,现在应该称他为天道。
“天帝昨晚没休息好,暂辍万机,请您今日移驾紫宸殿。”
敖丙皱了皱眉头,虽然感觉有些不妥,却也没说什么。
走入天帝的寝宫,仿佛走进了一片迷障。被人间称之为“一片万年”的南海琼脂,常年在殿中燃着,氤氲绵延。夜明珠不要钱似的镶嵌在角落里,照亮一方天地。
轻如羽的鲛纱,从望不到的高处垂下,阻隔外人的视线。其后,就是天帝休憩的地方。
只是不经意间撇到轻纱下的一角。厌恶感堪比鼻涕怪身上的粘液,伴随着轻蔑,堵在喉头。
龙族对同类的气息很敏感。鲛纱垂下的地方,有一块儿不顺畅的堆砌。那是一条银白色龙尾。
健康的龙,本体会泛着月辉般的清光,冷然孤高。而这条龙尾,却处处透着淡粉色光晕,斑驳陆离,显得那银白的龙鳞比踩进泥里的雪还要低贱。不难想象,在他来之前都发生过什么。
以色侍君,我族败类。
“敖丙来了,最近海底妖族有异动吗?”
天帝懒洋洋的声音,从帷幕后传来。
“天帝陛下,自从海难过后,龙族恪尽职守,没有让任何一只妖族逃出海底炼狱。”
那条龙尾,在天帝叫出自己名字的那一刹那,小心翼翼地收进了床榻里。敖丙舒了一口气,看不见那抹碍眼的淡红,浑身的别扭散去。他自然许多。
“干得不错,东海想要什么赏赐?”
鲛纱晃荡几下,流光溢彩。天帝垂眸,望着身下颤抖不止的人儿,咬耳厮磨,戏谑轻语
“丙儿做的很好,你这个当父亲的,想要什么赏赐呀?”
说话间,不忘掐着那条被他用符印逼出的龙尾,强烈的视觉刺激让天帝双目赤红。又是一个挺身。
“唔...”
敖光死死咬住下唇,浑身肌肉绷紧,紧抓着布料的手,关节处泛着青白。
天帝知道他在害怕什么,虽然现在敖丙已经忘记了他。但他没有忘记敖丙,如果这番诱人的姿态被儿子看到,想必那副消极抵抗的样子会崩塌个彻底吧。
“海难过后,东海海底墟骸未清,玄冰锁海,万灵食物短缺”
说到底都是因为一场天灾,海底炼狱不知何故,在巨震中坍塌。但奇怪的是,敖丙怎么都回想不起那时的场景。清醒后,断壁残垣历历在目。手底下的人说他为了抵御灾难而撑出结界。结果灵气耗尽,丧失掉了那段记忆。
“恳求天帝陛下,罢东海三载苛赋,容臣民喘息。”
“你说,我该不该答应丙儿?”
滚烫的焦灼,埋在体内很深很深,敖光在火上被炙烤着。却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嗯?出声。”
“让...让他走...”
气音微弱,甚至能被天帝的呼吸一吹就散。
“准了”也不知是对父子二人谁说的。
“退下吧”
如果能让怀里这人高兴几天,东海那点小鱼小虾的赋税免就免了。
敖丙离开了,当门被宫娥关上的那一刻。
破碎的隐忍再也控制不住,在紫宸殿里回荡。轻纱中,伸出一只手,被啃咬出的青紫红痕,从指尖顺着腕骨向内延伸。
敖光无意识的弯曲手指,以为能扯住点流动的空气,让儿子的气息多留片刻。
但天帝不允许这个时候敖光分心,十指相扣,再次把猎物拖进洞穴。
......
几日后,就到了天寿宴了。为三清、四御等众神庆贺寿辰。说是庆祝,但是宴会上要献礼、诵经、祈福。简单来说,就是为彰显天族谱系中的尊卑秩序罢了。
很无聊,但敖丙又必须参加。
他是新任龙王,又不善于和官场上的神仙们你来我往。自然而然,就给大家留下一种不知深浅的感觉,以至于整个宴会下来,不断有仙官捧着酒杯前来试探。
琼浆玉液喝多了也会难受,他找个借口,抽身离去。殿外是一片璀璨星空。跟海底炼狱里的不同。为什么,同样是碧落笼阔之下的众生,却过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
年轻的心里,被厚重尘土所埋葬的反叛种子,即将发芽。
逛着逛着,敖丙不知不觉走到一处偏殿。
天宫那么大,为什么那晚偏偏就走到了那里。后来统御四海的敖丙,君临天下,无往不利。却在每一个被思念撕咬的午夜梦回,品出宿命的苦涩: 那日,是血缘在暗中牵绊。
院落简单干净,龙角微微一烫,是他?白天在天帝床榻上的龙族。
敖丙弹了弹衣袖上不存在的脏东西,正要转身离去之时,偏殿的门从里面打开。
吱呀一声,诉说着老门的年龄。
清隽的男人,呆呆的站在门前,双手扶着两边的门把手,一时间忘记放下来。在朦胧温柔的夜色里,轮廓模糊,那姿势,却像极了一个拥抱。
是天庭的酒太烈吗?为什么,心底一片酸软。难过的想哭。
敖丙闭上眼,用力摇了摇头,那股奇怪的感觉顿时烟消云散。
敖光浑浑噩噩发着高烧,大脑一片糊涂,下意识地认为这是一场幻觉。幻境里长大一些的丙儿和梦里想象的一摸一样。
多少年过去了,个子竟然快差不多跟他一样高了。稚气褪去,眉眼间不动声色,已初具帝王威仪。如果这是真的就好了,他也算如愿以偿看到了孩子长大的模样。
被过度索取的身体,透支的厉害。他缓慢抬手,想和以前一样,摸摸儿子的头。伸到一半,不知是虚弱的,还是激动的,颤抖个不停。
便颓然放下,即使是在幻觉里,他也不想让儿子看到这幅行将就木的样子。
“龙族再不堪,也从未曾有人以色侍君。”
面前的人好陌生,刺骨的语言把敖光彻底泼醒。他发现一个恐怖的真相——原来这不是幻觉。
他发着高烧,那么高的体温也抵挡不住快要凝霜的心。敖光的龙角迟钝不堪,上面坠着一只华美的金铃,小小的一个,但微微一动,却发出清脆的声响,耀武扬威彰显存在。
那本是天帝在床上的小趣味。却在这时杀人于无形,敖光勉强漏出一个比死人还僵硬的微笑。头颈一动不敢动,如果金铃再响,他怕忍不住会在儿子面前恶心到呕吐。
“我不知你遇到了什么难处,但你现在的所作所为......”
敖丙停下来,良好的素质让他一时间想不出什么恶毒的措辞。他抬眼打量了一下男人龙角上的金铃。不伦不类,轻贱可笑。
“令人作呕。”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给敖光的精神世界,杀个片甲不留。敖丙走了,留下一地支零破碎。
敖光撤回脚步,他突然就不想找医官拿药丹了。病态的高温,刚好能暖一暖凉透的自己。没有这病,他今晚可能会冻死在这高寒宫阙中。
躺回被子里,幻化出龙尾环绕着自己。他把侧脸贴在冰凉的龙鳞上。想从那里听一听跳动的血脉。为什么尾巴湿漉漉的,一摸脸,那里已然湿凉一片。
幸好,幸好,幸好丙儿不记得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