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廷纪事·东海之变》
天历三千七百二十一年,天庭颁新政,增税赋,列幼鲛为贡品。东海龙王敖丙,拒而不纳。天庭震怒,遣使责问,东海不从,遂成僵局。
然,敖闰——东海女将,性刚烈,闻东海之事,愤然起兵,率水族精锐数千,直指天庭。
兵至陈塘关,遭天兵围剿,敖闰力战不敌,终被擒获。敖丙前来搭救,却也深受重伤,不知所踪。天庭以叛逆之罪,定敖闰于诛妖台问斩,以儆效尤。
史官评曰:龙族之傲,过刚易折。
敖光已经跪在这里两个时辰了,御案前的天帝,头也不抬,似把他当成透明的一样。
膝有旧伤,长时间保持弯曲僵硬的状态,已达极限。香灰断裂,无声扑落。敖光坚持不住,眼前一黑,直直倒了下去。
缓了一会儿,等晕眩感褪去,又挣扎着起身,跪好。
那人终于有给了一个凉薄的反应。
“你打算跪到什么时候?”
“求你,放过敖闰。”声音嘶哑的像用砂纸磨过。
这倒是罕见,上次敖光求饶还是在自己用整个妖族逼他签印的时候。从那时到现在,不管他用了多少手段,也再没从这人嘴里听到一个“求”字。
“她做到这个份上,就没给自己留下活路。我若轻而易举放过她,天威何在?”
天帝缓步走下台,逼近敖光。俯首,抬起他的下巴。那高高在上的天帝,就在这几步以内,从勤政的君王,切换成一个恶劣阴暗的天道。他只会在敖光面前,暴露出这幅真实样子。
“不仅不会放过她,还要在她死前施加酷刑。身死后鞭尸,剿灭神魂,让所有人看着敖闰烟消云散。”
天帝那从不沾血的手。此刻玩弄着敖光的唇,玩够了便探进去,捕捉柔软的三寸。敖光要被不知从哪里来的浓稠血腥味儿,呛到窒息。想狠狠咬下去,想剧烈反抗,但他不能,尤其是今晚。
“唔…敖闰…”
“嘘,噤声。”
天帝不想再从这张嘴里,听到别的事儿。下了个静音咒,抱着敖光坐上前往紫辰殿的玉辇。
天界小侍,起身抬轿,心里有些疑惑。怎么今日两人乘轿,还是跟天帝一人乘时,重量差不多。那条妖龙怎变得如此之轻了?
紫辰殿里,天帝不满的抚着敖光嶙峋肋骨,掌心感受到不健康的消瘦,让他心里有些不舒服。但这点不对劲,一闪而过,还没来得及品味就被巨大的欢愉,冲击散开。
敖光乖乖摊平自己,握紧双拳忍着不去反抗,只是身体不遂人愿,肌肉怎么都放松不了。
在格外痛苦而漫长的夜,无数话语憋在肚子里,青筋浮现在颈侧,恨意疯狂滋长。
天帝其实什么都知道,他只是不理解。他知道今晚敖光痛苦到了极点,知道他心不在焉,却强迫自己顺从。
这条龙为什么会为了族群献祭灵魂?又为何会为千年没见的妹妹跪地求饶?
他蓦然想起,老菩提被他烧成灰烬留下的最后一段话。
“新生的天道,你自以为得到了无上权力,自以为有了这种东西,就可以让那人爱你。你当真觉得,这就是天道的真相吗?”
真相是什么?
天帝拥抱着累极睡去的敖光,努力在记忆中挖掘着。无果,便低头端详小龙酣睡的侧脸,银发流淌,月光倾泻其上。温热的鼻息洒至颈窝,惊艳成天帝心底最绝色的风景。
怀里的人不安皱眉,他想替他抚平。手指悬在半空中,蓦然停下。胸口闷的厉害,有什么东西,正透过心脏缺掉的一角,奋力上拱。就再即将破土的时候,突然丧失生机,死寂下来。
那段记忆苏醒了……
“为天道者,先灭情丝。你不会再爱天地、众生、万灵。也不会再爱攥在心底的那人!你知道没有感情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吗?这诅咒吾背了万年,哈哈哈哈哈现在轮到你了!!!”
那扭曲疯狂的笑声,仿佛又从灵台深处冒出,激烈的翻滚在识海当中。搅的他天旋地转,头痛欲裂。天帝动用神力,强压下去,最后心魔消散化成一声叹息
“你以为抢了个什么好东西吗……”这是老菩提留在三界的最后一句话。
敖光不知道什么时候睁眼了,静静地看着他。窗外一片惨白,早已天光大亮……
……
斩妖台,敖光见到了许久未见的妹妹。敖闰从小就是个倔丫头,到现在也没变。粗大锁链,隐隐有雷光在其上流窜,禁锢着她的四肢、腰身。她身上全是伤,但那双瑞凤眼,亮的惊人,似燃着永不熄灭的火焰。
妹妹遥遥与他对视,眼里除了轻蔑再无别的意味。
敖闰也不记得他了,那场大战过后,这个世界上就没人记得他了。这对于敖光无疑是残忍的,所有人都向前走,独留下他,守着那些温暖泛黄的残章,苟延残喘在过去。
现在,敖光也想往前走了。
斩妖台上的风很大,敖光坐在天帝脚边,不言不语。像极了一位坐在悬崖边观景的旅人,任云卷云舒,风起长林也撼动不了他的平静。
天帝心里,隐隐不安。罢了,之后待他好些吧。
敖闰的时间到了,观刑的人很多,从四面八方而来,有的为热闹,有的为取笑,更多的是为送别……
天上下起了小雨,凉丝丝的斜织着,是水的味道,被囚于天宫的孤单龙族,收到了家乡的来信。
焦渴的生命,久逢甘霖,大口大口吮吸着,使出婴儿时的力气。
天帝走至高台前,将所有人的悲欢喜乐尽收眼底。身后的小龙乖巧顺从,眼前的天下广阔辽远。
“老菩提,你看,失去七情六欲不是诅咒,是得偿所愿呀……”
心魔由模糊变得清晰,又逐渐成为了他。
“斩!”
话音刚落,那万钧雷霆本应穿透敖闰的身体,这条龙会在痛苦抽搐中发出焦糊的味道,缓慢而不可逆的走向死亡。
但这幅画面并没有出现,眼底的人群毫无预兆的沸腾开来,惊呼声此起彼伏。他的余光瞧见,四周数十位天官朝这边扑来,眼底全是惊慌。
周围的一切变成了慢动作,那些蝼蚁,那些走狗,都在故事里隐去。胸口凉凉的,不是错觉,他被天上的雨水穿透了心脏。
弱不经风的雨,乖乖的团结在那人手上,幻化成一把锐利无比的龙牙刀。刀身很宽,心脏被劈开个彻底,金色的血液沿着清透的水滑落。
天帝转了过去,以身为饵 ,接住了敖光的滔天恨意。
愤怒,竟然是第一位复苏的情绪。无情的天道,再一次拥有了人的情感。
“你杀不了我的。”
“我知道。”
“为何这么做?”
“为我的族人,找出……哪怕一点点,你的弱点。”
“找到了吗?”
“龙牙刀上有一道法令,它能探测出,敌人身上最薄弱的地方,然后刺进去。”
恨意让敖光血红色的龙纹,浮现在皮肤之下,恍惚间,那位战神又回来了。
“昊天,你的弱点在这儿”
他准确无误的指出胸膛里那颗暂时不再跳动的金色心脏,天帝没有在意,只是怜悯的看着那人,仿佛坐上了神佛的位置。
“敖光,没有用的,我是天道呀。”
敖光毫不意外的看着裂开的心脏重新复合,跳动。但是,足够了,他坚信身后来者总有一天会找到诛灭天道的方法。
他所要做的,所能做的,就是试探,到此为止了。
“到此为止了”
心声和那人的声音合二为一,震的敖光心头发麻。
“不想让我诛杀敖闰?那你来吧”
方才还活跃的小龙,呆住了,脸色惨白的站在那里。眼球都不敢转一下。
“听话,乖,杀……哦,不。”
他思索片刻
“烹了她。”
符咒的力量,趁着敖光心神俱裂的间隙,膨胀至最大。
龙族乃是上天偏爱之物,全身上下皆是宝。
“听闻乾坤初开之际,龙族同类相食,才造就这绵延不绝的至纯血脉。敖光,你难道不觉得有趣吗?”
无量仙翁的炼丹炉,已然架起。燃着极致火焰,闪的人眼底血红。
敖光迈向妹妹的步子,好比沉重的时间,不管发生什么,都无法阻挡地前进着。
没有奇迹发生,敖光的手不受控制的抽出了妹妹的龙筋,从小时候给她系蝴蝶结的位置。
他抱起妹妹,突然就想到了,那时人间佳节,他把年幼的敖闰放到肩头,让她能够看清漫天烟火。
敖闰兴奋的尖叫,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女孩儿。她拍着手,大哥大哥的叫着。
“大哥……”
余音渺茫如旧时光。
敖光勉强挣脱一瞬的符咒,也许是高台上的人终究不忍,让他们兄妹二人做最后的告别。
“大哥……是你吗……,我……我好像……全都……,想起来了……”
龙族一旦抽筋,就再无活着的可能,但不会立即死亡,这是一场漫长的告别。
“我想你了……大哥……别怪……别怪自己……”
妹妹想睁开眼,仔细看看许久未见的兄长,但是做不到,眼皮好沉好沉。
“哥在,对不起……对不起……哥错了……”
泣音连不成一条不断的线,他想让妹妹在弥留之际好好的记住他这个罪人。一定要在地狱里,诅咒他千千万万遍。
他错的离谱!本以为委曲求全会换来妖族平安,换来除他以外的家人团聚。让他一个人受苦就好,为什么到头来……到头来,全是孽账!
符咒附在本源上,这才能控制被寄生者的心神和行为。倘若,本源碎了呐?
敖光抱着妹妹,轻飘飘的倒下,倒下前也不忘用双臂护着敖闰,生怕摔疼了这具冰凉尸体。大团大团的血,从口中呛出。
本源碎裂,光点好比夏日森林里的萤火,悠悠的归于山间。他看见天帝踉跄跑来,敖光怕的紧紧闭眼。
“昊哥,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呐?”
我明明什么也没做错呀……
他不知道,这些话被天帝听到了没?没听到也无所谓,他想睡会儿了。
悲伤,绝望而又空洞,比十八层地狱的天空还要黑的浓稠,这是天帝苏醒的第二道情绪。
老菩提的声音又出现了。
“恭喜你呀 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