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很糟的状态，干渴焦灼，裂痕如蛛网般布满神魂的每一个地方。身体开始变热，栓不住的灵气在经脉中乱窜，大肆破坏着这具容纳他们的容器。敖光知道，这是油尽灯枯之相，但他要的就是烟火爆于天上的一刻。
天帝手里的牌，全部用尽。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控制敖光了。他隐隐感到，今晚天河边，他和敖光之间，会给出最后的交代。
死一般的沉默，三人心中弓弦绷紧到了极限。甚至能听见彼此血管中的轰鸣声。也不知是紧张的，还是本就血脉相通……
“小心！”
像一滴水，掉落进滚烫平静的热油。有人率先让箭离手，最年轻的孩子，攻向护在他身前的那条龙。持一杆环绕着火焰的长枪，直取心脏。
枪头穿透一道冰凉，冰与火的对冲激起刺人耳膜的爆裂声。枪头的法阵一瞬间展开，形成一道强势的结界。把三人围困在其中。
这么轻而易举地成功了吗？
敖光抬眸，却被眼前的一幕震惊到面色灰白。火尖枪穿透的人，是天帝……
全完了，火尖枪杀不死天帝，一旦法阵灵气耗尽。这杆枪就会变成人间再普通不过的兵器。
绝不能前功尽弃，仅仅是一次呼吸，敖丙调动所有本源之力，把法阵的威力推到了最大。不计后果的疯狂，让他暂时成为了结界中的王。
火尖枪抵着天帝，直直的对着他身后的龙妖。敖光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丙丙想杀他。
丙丙原来一开始的目标就是他。从初入天宫时的接近到答应他今晚的邀请。原来全是他计划中的一环。原来自己必须死，才能诛灭天道。
体内的灵气先是慢下来，然后变温，变凉，倒退出经脉。一处细小的经脉，撑到了极限，被退出去的灵气不小心撞了一下。直接断裂。
一个小点的崩塌，雪崩似的引发大面积崩坏。千万年修炼出的灵脉，尽数断绝。
敖光喷出一口血，眼神暗了下去，放弃了挣扎。
既然是丙丙的意思，那就遂了这孩子的愿吧。如果最后是这种结局，死在小儿子手上，也算是魂归故里了。
敖丙的目光略过天帝，看到那人竟然在笑。全然平和，没有一丝怨怼。恍然间，一股巨大的缺失感重重地撞击而来。
“敖丙，你快撤了法阵！”
当天帝感受到背后一热，就顿感大事不妙。他急忙放出灵识，去探查小龙的状态。小龙也感受到了，对着自己的背影，说了一句
“不要告诉他……”
纠缠不清这么久，神魂交融契约相伴，尽管有太多的不愿。敖光也不得不承认，天帝早就和他默契的像是一个人。有时一个沉默，一个抬眸，对方就能明白他的意思。
火尖枪的烈焰煨在胸口，是久违的温暖。在冰天雪地里孤身行走了很长时间的旅人，想要投入这火焰之中。
他温和地望着敖丙，等待着，等待着归于东海……
天帝的灵识亲吻着敖光。直到最后一刻，那人眼里依旧没有自己。脸庞凉凉的，好像有什么东西滑落。天帝抬起沾满血污的手，惊奇地接住了自己的眼泪。
体内的枪杆又往前推进了一步，摩擦着心脏中间的软肉。疼，好疼，他从没这么疼过。疼到眼泪决堤，疼到不敢回头，疼到想要那人一个拥抱。
“敖丙，住手吧，他是你父亲……”
你们不必如此，撤了这法阵，让我修补好我的小龙。就走吧，回东海龙宫，我放过你们，不要让我再看见……
枪杆刚开始只是微颤，抖动的越来越剧烈。结界控制者情绪不稳，眼见着即将崩塌。
敖光趁此机会，大步向前，撞向火尖枪头。坚定地拥抱住了身前的黑袍天帝。
噗嗤一声，一杆枪贯穿了两个身体。
计划顺利完成。
天帝得到了他想要的拥抱。
敖光踏上了回家的路……
缠绕在本源上的金丝断裂，飘出敖光体外，绕着相拥的二人，仿佛在庆贺一对爱人。
金丝悠悠，回归天帝本体。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情丝。
以血肉为养料，情根疯长，天道终被拉入凡尘。连天帝也算不上了。
那一夜，所有妖族梦里那道模糊却又安全感十足的影子，变的清晰可见。东海龙王敖光回来了，又要走了。步履匆匆，不知归处。
敖丙呆呆的，其实早在听见“父亲”那两个字时，他就已经放弃了对结界和火尖枪的控制权。
年轻的人啊，还从未见过宿命的沉重。
想起来了，那人叫敖光，几千年前的今天，父子二人第一次相见，他捧起他，仿佛捧起整个世界……
火尖枪完成了他的任务，化成一道流光，飞向陈塘关的方向。边界妖族接收到了来自于天河的信号。战鼓声起，轰隆如雷。
月线悬于顶，天河洞口大开，敖光用本源破碎而涌出的一股力量。把敖丙推入了洞口，海水般柔和又不容拒绝。
黑色的星空，遮住了父王的脸，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父王。
……
星河依旧璀璨，两个普通凡人，坐在凉亭中，相顾无言……
“我没力气了，帮我打开水镜，好吗？”
那日在古战场上也是这个语气，像是对待一位许久未见的老友。
“乖，别看了。”
天帝不用看就知道，现在世间是怎样的一番模样。海底炼狱与之比起来都显得格外仁慈了。
他不想，让小龙走的不干净。
“咱俩纠缠了这么久，最终还要死在一起，这点小心愿，就满足我吧。”
小龙卸下了所有重担，坦然中甚至还带着欣喜。他还是那个东海边半大的龙族少年呀。
“过来，亲我一下，就让你看”
天帝笑的狡黠，七情六欲皆以回归，他荡漾在情感的漩涡里，觉得什么都不如眼前这人重要了。能给他这个结局，很好，很好。
“我从未爱过你。”
别说下去好吗？血丝顺着天帝的嘴角淌下。
“我恨你，直到现在。”
天帝苦笑一声，还是骗不过自己呀。
“只是我好累，放过我吧。”
天帝没在说什么。他无法拒绝这人的任何要求。勉强聚力，挥开一片星辰。水镜清透，映照着本该鸟语花香的人间。
天帝如果还有最后一丝神力，一定会编造出一幅万家灯火，平安祥和的人间图景，符合敖光心愿的图景。
可惜，如今他也没有多余的力量了。赤裸裸的世间，袒露在眼前。
烈焰焚着大地，一路蔓延至天族。海底炼狱的妖们涌到阳光下，黑压压的一片。
烫金和墨黑相撞出一片红来，天地动荡，乾坤同悲。尖叫与哀鸣交织，在血腥薄雾中苦苦挣扎。天帝身殒，众仙无主，很快就被妖族大军击溃。
妖族宏愿得以实现，荣登大殿！
镜像到这里就结束了吗？
天帝希望如此，现实却非如此。
敖光看到，妖们开始屠城。襁褓里的婴儿，转眼间被撕碎。从未踏出过南天门的仙人，被妖从闭关的洞窟里拉出来，虐杀。仙娥宫女自不必多所，那日和敖丙一起望见的雪狐的空洞眼神，多的数不清。全都密密麻麻的盯着天空，瞪着敖光所在的方向。
妖族抒发着心底的怨气，天族付出着他们应得的代价。
但是那襁褓里的婴儿有错吗？被虐杀，被jian污，被扒皮抽骨，下入油锅的天族全都有错吗？
号称这尊者，那星君的人，却在大战一开始，就携带着早就收拾好的瑰宝奇珍逃之夭夭，去别的地方享福了。
生灵何其无辜，生灵又罪孽深重！
呵，皆为刍狗罢了。
诸般行事，谁的又好看过谁？
“一个特权的崩塌，是另一个特权的崛起。”
天帝微微闭眼，厌倦极了这一切。
他怀念起抱着敖光入睡的日日夜夜，当时只道是寻常……
小龙的身体开始变的透明，那双眼睛，无悲无喜，至公至正。
天帝从中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眼睁睁的看着，那条小龙一步步滑向最残忍的境界。承万灵之痛，又施万灵以痛。永生永世，守着法则，不得解脱！
天帝想去阻止，却什么都做不到了。
啊！
他惨烈的大叫，因为经历过，所以，当敖光踏入那里时，天帝疯了……
……
嘎然而止。
冰冷的机械声响起：“第4989次循环终结，罪者昊天，灵台崩溃。”
“重启，第4990次开始……”
日月倒悬，东海枯竭。
无尽轮回，无始无终。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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