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像发了疯，拼命抽打着城市。那声音，不是滴答，是沉闷的鼓点，敲在人心上，闷得喘不过气。空气又湿又冷，裹着浓重的霉味和……松节油刺鼻的气味。
陆离缩在画室最暗的角落，像一只被世界遗弃的、湿透的雏鸟。他抱着膝盖，单薄的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太冷了。骨头缝里都渗着寒气。可他身上只套着一件沾满各色颜料的旧T恤，下摆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地上更是一片狼藉。画稿散落一地，被踩踏，被撕碎。有的画着扭曲尖叫的人脸，有的只是一团团混沌、绝望的色块，像凝固的血污和淤青。空了的颜料管被捏扁，像僵死的虫尸。
手腕上，旧的伤痕像丑陋的蜈蚣盘踞。一道新鲜的、细细的血线正蜿蜒而下，混着雨水和未干的深蓝颜料，在苍白到几乎透明的皮肤上，触目惊心。他感觉不到疼。真的，一点都感觉不到。只有一种巨大的、空洞的茫然，像冰冷的潮水，从脚底一寸寸漫上来，要将他彻底淹没。
“妈……”他嘴唇翕动，发出微弱的气音，像濒死小兽最后的呜咽。那个抛弃他的女人的脸，在记忆的碎片里扭曲变形，和画纸上那些狰狞的面孔重叠。为什么？为什么都不要我？巨大的孤独感和被抛弃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死死缠住心脏，越收越紧，勒得他无法呼吸！他猛地捂住耳朵，想把那些尖锐的幻听——嘲笑声、责骂声、玻璃破碎声——统统隔绝在外。
就在这时——
“砰！”
一声巨响，画室那扇摇摇欲坠的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从外面推开！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点瞬间灌入！门口昏黄的廊灯光线，像一把锋利的剑，劈开了画室里粘稠的黑暗，也刺得陆离下意识地紧闭双眼，身体蜷缩得更紧。
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光，站在门口。雨水打湿了他价值不菲的西装裤脚，但他站得笔直，像一株风雨中岿然不动的青松。他带着一股雨后森林般清冽、干净的气息，强势地驱散了满室腐朽、绝望的霉味和血腥气。
陆离在指缝中，艰难地睁开眼。
光晕模糊了来人的面容，只勾勒出他挺拔、沉稳的轮廓。那身影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奇异的安定感。陆离的心脏，在那片死寂的冰原里，极其微弱地、不合时宜地，跳动了一下。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
那人走了进来，皮鞋踩在狼藉的画稿和颜料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没有说话，只是径直走向角落里的陆离，步伐沉稳有力。他在陆离面前蹲下，动作没有丝毫迟疑。陆离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淡淡的消毒水混合着须后水的味道，和他所处的污秽混乱格格不入。
“陆离？”男人的声音响起，低沉，平静，带着一种穿透混乱的奇异力量，像冰层下流动的暗河。
陆离没有回答，只是透过凌乱湿透的额发，怯生生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打量着这个闯入者。光线勾勒出他优越的下颌线，挺直的鼻梁，还有那双眼睛……深邃，平静，像一泓深不见底的寒潭，此刻却清晰地映出自己狼狈不堪的影子。
男人——江临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了陆离流血的手腕上。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潭平静的水面仿佛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漾开一丝涟漪，是……不赞同？还是别的什么？陆离看不懂。
下一秒，江临的动作快得不容拒绝。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块干净、柔软的白毛巾，动作却意外地轻柔，小心翼翼地覆上了陆离流血的手腕。那温热的触感，隔着毛巾传来，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陆离麻木的神经！
他猛地瑟缩了一下，想把手抽回来！却被江临更稳、更有力地握住。
“别动。”江临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抬起眼，目光终于完整地落在陆离脸上。那眼神专注得可怕，像手术刀，精准地剖析着他脸上每一寸苍白的痛苦、眼底深不见底的绝望。没有怜悯，没有厌恶，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观察与评估。
陆离在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一个浑身湿透、沾满颜料和血迹、眼神涣散的……疯子。一股巨大的羞耻感和自厌瞬间攫住了他！他想逃，想把自己彻底藏起来！可手腕被那温热的手掌牢牢握着，那点微弱的暖意，竟像带着致命的吸引力，让他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光……这束突如其来的光，太刺眼了。它会灼伤他？还是会……温暖他？陆离不知道。他只知道，在这片将他溺毙的冰冷黑暗里，这束光，是他唯一能看到的、微弱的东西。他像即将溺毙的人，本能地，贪婪地，想要汲取一丝丝……哪怕只有一丝丝的温度。
江临仔细地按压着伤口，血很快洇红了洁白的毛巾。他低沉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响起，清晰地传入陆离混乱不堪的大脑：“我叫江临，从今天起，是你的主治医生。陆离，看着我。”
陆离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像濒死的蝶翼。他缓缓地，一点点地抬起眼，撞进江临深不见底的瞳孔里。那里面，映着他破碎的影子，也仿佛……映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名为“希望”的微光。深渊里的碎瓷，第一次，触碰到了光。哪怕那光，冰冷而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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