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三周的插花课程后,林未终于获得了进入姜惟家的许可。
那是一个下着小雨的周四傍晚,姜惟的花店因为水管维修提前关门。林未提议送她回家,出乎意料的是,这次她没有拒绝。
"只是因为你顺路。"姜惟在轮椅上小声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自从上次晕倒事件后,她在林未面前总有些局促,像是为自己虚弱的身体感到羞愧。
林未撑着伞,小心地推着轮椅在人行道上行进。雨水打在伞面上的声音填补了他们之间的沉默。姜惟住的地方离花店不远,一栋老式公寓的三楼——没有电梯。
"我背你上去。"林未不容拒绝地说,已经在轮椅前蹲下身子。
姜惟僵住了:"不,我可以自己..."
"别逞强。"林未转过头,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轮椅我可以折叠带上。"
姜惟咬了咬下唇,最终慢慢趴上他的背。她的体重轻得让林未心惊——仿佛背上只有一团柔软的云。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感受姜惟的呼吸拂过他的后颈,温热而急促。
"抓紧了。"他低声说,开始爬楼梯。
每一步他都走得极稳,生怕颠簸会让她不适。姜惟的手臂环着他的脖子,细瘦得能摸到骨头的轮廓。她的胸口贴着他的后背,心跳声透过单薄的衣料传来,快得不正常。
"你心跳很快。"林未忍不住说。
姜惟立刻收紧手臂,像是要遮掩什么:"楼梯...有点陡。"
到了三楼,林未轻轻放下她,从她手中接过钥匙开门。门锁有些生锈,钥匙转动时发出刺耳的声响。推开门,一股淡淡的薰衣草香气迎面而来。
姜惟的家很小,但整洁得近乎苛刻。客厅里只有一张沙发、一个小书桌和几个书架。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挂着的几幅水彩画——林未认出那是姜惟的手笔,大学时她曾为他画过一幅肖像。
"随便坐。"姜惟自己推着轮椅进入厨房,"要喝什么?只有茶和咖啡。"
"茶就好。"林未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书桌上。那里整齐地堆放着几本书,最上面一本是他去年编辑出版的散文集。他走近,发现书页边缘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
"你也看这种书?"他拿起散文集,随口问道。
厨房里传来杯碟碰撞的声音,随后是姜惟的轮椅声。她出现在门口,看到林未手中的书,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那是...随便看看的。"
林未翻开扉页,看到了姜惟熟悉的字迹:「林未编。他的品味还是这么好。」日期是去年冬天。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继续往后翻。几乎每页都有姜惟的笔记,有些是对文章的评价,更多的是对他编辑风格的观察:「林未喜欢删减形容词,这里原本应该有一段景物描写」、「这个章节排序是他改的,比原稿流畅多了」...
"你..."林未抬头,发现姜惟的手指紧紧攥着轮椅扶手,指节发白。
"只是职业习惯,"她勉强笑了笑,"做编辑久了,看什么都会想批注。"
林未放下书,走向书架。最上层整齐排列着他这七年来参与编辑的所有书籍,按出版时间排序。每一本都有翻阅过的痕迹,有些还夹着便签。
中层则是各种报刊杂志,翻开的部分全是有他名字出现的页面——行业访谈、编辑手记、甚至只是一句感谢词。最下层是一个牛皮纸盒,林未刚碰到,姜惟就急切地喊道:
"别动那个!"
太迟了。林未已经打开了盒子,里面装满剪报和打印件——关于他的所有公开报道,从他刚入行的小采访到最近的专题。最早的一张日期显示是在姜惟"出国"后仅三个月。
"你一直在关注我。"林未声音沙哑。这不是问句。
姜惟的轮椅后退了一小段距离,像是要逃离这个空间:"只是...职业兴趣。"
"七年?"
"行业动态而已。"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目光躲闪。
林未从盒底抽出一张照片——大学毕业典礼上,他们两人的合影。照片边缘已经起毛,显然经常被拿在手中摩挲。
空气凝固了。雨声突然变得很大,敲打着窗户,像是要冲破玻璃。
"为什么?"林未走向姜惟,照片在他手中颤抖,"既然一直关注我,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不联系我?"
姜惟的嘴唇微微发抖,眼中泛起水光:"我不能..."
"因为你的病?"林未蹲下身,与她平视,"你觉得我会因为这个离开你?"
"不是!"姜惟猛地摇头,一缕碎发粘在湿润的脸颊上,"是我...我不想让你看到我这样。不想成为你的负担。"
林未想伸手擦去她的眼泪,却在半空中停住了。他的手机突然响起,屏幕上显示"张敏"的名字。姜惟的目光落在手机上,表情瞬间变得平静——那种刻意为之的、面具般的平静。
"你该接电话。"她轻声说,推动轮椅转向厨房,"我去泡茶。"
林未按掉电话,跟上去:"姜惟,我们需要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她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伴随着水壶注水的声音,"你有你的生活,我也有我的。偶尔见个面就够了。"
"不够。"林未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姜惟费力地伸手去拿高处的茶叶罐,手臂明显在颤抖。他快步上前帮她拿下来,"对我来说远远不够。"
姜惟接过茶叶罐,没有看他:"你女朋友会不高兴的。"
"我们已经分手了。"
水壶从姜惟手中滑落,砸在水槽里发出巨响。她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林未无法解读的情绪:"什么时候?"
"上周。"林未轻声说,"我和她...本来就不合适。"
事实上,是张敏提出的分手。"你心里一直有别人,"她说,"我受不了和一个幽灵竞争。"林未没有否认。
姜惟的手紧紧抓住水槽边缘:"因为我?"
"因为我不爱她。"林未直视姜惟的眼睛,"从来没有。"
姜惟的胸口剧烈起伏,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她转身去拿料理台上的药瓶,却因为动作太急碰翻了水杯。水洒在桌面上的一张纸上——林未认出那是花店的季度税务单,上面用红笔写着"逾期未缴"。
"花店有困难?"他拿起湿漉漉的税单。
姜惟迅速抢过来:"只是暂时的。最近生意不错,很快就能补上。"
林未想起上周路过花店时看到的"暂停营业"牌子,和姜惟连续三天没来上课的事。他当时以为她只是身体不适。
"需要多少钱?我可以——"
"不用。"姜惟斩钉截铁地打断他,"我能处理好。"
她的固执让林未既心疼又无奈。大学时姜惟就是这样,宁愿兼职三份工作也不接受他的资助。"我有我的骄傲,"她当时说,"爱情里最重要的是平等。"
现在,看着轮椅上的姜惟倔强地抿着嘴,林未知道那骄傲依然在她骨子里,即使疾病已经夺走了太多。
"好吧。"他妥协道,转而拿起抹布擦拭桌面,"不过如果你需要任何帮助,随时可以找我。"
姜惟的表情柔和下来:"谢谢。不过真的不用担..."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右手突然不受控制地痉挛,茶叶罐再次掉在地上,茶叶撒了一地。
"姜惟!"林未抓住她颤抖的手。
"没事...只是小发作..."她试图微笑,但扭曲的嘴角暴露了痛苦,"过一会儿就好。"
林未紧紧握住她的手,直到痉挛慢慢停止。姜惟的手在他掌心里像只受惊的小鸟,脆弱却温暖。
"经常这样吗?"他轻声问。
姜惟抽回手,低头整理轮椅上的毯子:"最近好多了。"
又一个谎言。林未能从她躲闪的眼神中看出来。但他没有揭穿,只是蹲下身收拾撒落的茶叶。
"我记得你最爱喝茉莉花茶。"他试图转移话题,"大学时你总说喝它能梦见花园。"
姜惟的眼睛亮了一下:"你还记得。"
"我记得关于你的一切。"林未轻声说。
这句话悬在他们之间的空气里,沉重而甜蜜。姜惟的眼中再次泛起泪光,但她迅速眨了眨眼,强忍回去。
"茶泡不成了,"她试图用轻松的语气说,"叫外卖吧?我记得你喜欢吃辣。"
林未微笑:"现在胃不行了,只能吃清淡的。"
"啊,对了,"姜惟突然想起什么,推动轮椅走向冰箱,"上个月《文化周刊》的专访,你说编辑熬夜把胃搞坏了。"她停下,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耳尖瞬间变红。
林未的心像被一只温暖的手攥住。她连这种小细节都记得。
"清汤面就好。"他柔声说,"就像大学时我们在东门吃的那种。"
姜惟打电话订餐时,林未悄悄拍下了税务单的照片。第二天,他联系了在税务局工作的朋友,匿名支付了姜惟花店的所有欠款,并预缴了下一季度的税款。
他没有告诉姜惟这件事。有些守护,本就不需要被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