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觅重回花界那日,恰逢昙花节。千年一遇的夜昙在花神冢前绽放,莹白的花瓣上凝着的露珠,恰似润玉消散时落进她发间的光点。旭凤将她安置在水镜湖畔的竹屋里,凤凰花的影子落在窗棂上,晃得她想起天宫璇玑宫的月光——只是如今的月光里,再无那道青衫孤影。
“这是润玉托花界精灵送来的。”老胡将一枚银质的花锄递给锦觅,锄柄上刻着细密的昙花纹路,末端坠着半片霜花形状的玉片。锦觅指尖触到玉片时,突然闪过一段记忆:润玉在忘川河畔拾起她遗落的花锄,用龙血融了陨铁重铸,说要陪她在花界种满她喜欢的夜昙。如今物是人非,花锄尚在,种花人却成了忘川一缕孤魂。
三百年光阴在花界不过弹指。锦觅每日与草木为伴,将润玉留下的花锄磨得发亮,却始终不敢去触碰忘川方向飘来的昙花光瓣。直到某天,她在花神冢前遇见了一位陌生的仙者——他身着月白长袍,发间缀着夜昙花瓣,侧脸的轮廓像极了润玉,却少了几分天帝的沉郁,多了些草木的清逸。
“你是……”锦觅握着花锄的手微微颤抖。仙者转身时,袖中飘落一枚银锁,正是当年邝露碎成两半的那片。“在下昙清,”他拱手行礼,眼中闪过一丝熟悉的温柔,“奉忘川君之命,送花神娘娘一样东西。”他递来的锦盒里,躺着一支用忘川水心石雕琢的昙花簪,簪尾系着润玉常戴的那枚龙形玉佩。
“忘川君?”锦觅接过玉簪的瞬间,无数光点点亮了水镜湖面——那是润玉散入九重天的残魂,如今在忘川凝成了新的仙体,却因噬心咒的余烬,只能做个不得往生的忘川守魂人。昙清望着她含泪的眼,轻声道:“陛下说,若娘娘肯用这簪子引动忘川水,或许能再见他一面,只是……”
“只是会耗损我的仙元,对吗?”锦觅抚摸着玉簪上的纹路,那是润玉惯用的龙尾缠枝纹。昙清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卷泛黄的帛书:“这是陛下三百年前写下的手记,他说……若娘娘看完仍愿相见,忘川河畔的第三棵曼陀罗树下,自会有水路相通。”
帛书上的字迹带着龙血的腥甜,每一笔都浸着岁月的斑驳:“觅儿,今日忘川水涨,我又看见你在花界种凤凰花的模样。他们说我用谎言困住了你,可他们不知,从你在栖梧宫喂我吃石榴的那日起,我这颗被仇恨填满的心,就已被你偷偷种下了欢喜。”锦觅读到此处,泪水滴在帛书上,竟晕开一朵血色昙花。
“他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说。”锦觅将帛书紧紧按在胸口,那里还留着当年焚虚妄术的疤痕。旭凤不知何时站在竹屋门口,凤凰翎羽在风中轻颤:“你若想去,我陪你。”他眼中虽有不舍,却更多的是历经沧桑后的释然——三百年前他便明白,锦觅心底那片昙花田,终究是润玉用命浇灌的执念。
忘川河畔的曼陀罗开得正盛,每一朵都映着过往仙者的残魂。锦觅用玉簪引动忘川水时,水面突然翻涌,润玉的身影从水中升起,却仍是三百年前消散时的模样,银白的发丝间夹着忘川水草,龙尾上的咒纹已化作透明的光痕。“觅儿,”他的声音隔着水幕传来,带着亘古的寂寥,“别靠近,咒文未散,会伤了你。”
锦觅却一步步走进忘川水,冰凉的河水漫过脚踝,那些被谎言掩盖的过往在水中一一浮现:他在太微面前为她挡下雷刑的背影、他在她昏迷时偷偷渡入的龙血、还有合离那日,他藏在袖中却始终未送出的、刻着“锦觅亲启”的木盒。“润玉,”她的泪水混入忘川水,竟让水面开出成片的白色昙花,“你说过,要陪我看六界繁花的。”
润玉望着水中与她交叠的倒影,突然笑了,那笑容驱散了忘川千年的阴霾:“觅儿,你看,这忘川的昙花,比天宫的更盛。”他伸手触碰水面,咒文的光痕突然剧烈闪烁,将他的身体再次分解成光点。锦觅慌忙去抓,却只握住一片凝着他体温的光瓣。
“活下去,觅儿。”润玉的声音消散在风中,“像花一样,自由地开。”
回到花界的锦觅,将光瓣种在水镜湖畔。三百年后,那里长出一株奇特的花树,白日开着凤凰花的热烈,夜晚却绽出昙花的清冷。老胡望着花树轻叹:“这是忘川的执念与花界的生机融在了一起。”锦觅抚摸着花瓣,突然想起润玉手记的最后一句:“若有来生,我愿做你窗前的昙花,只求在你看见我时,能想起曾经有过那样一个人,用尽全力,爱过你一场。”
九重天上,新的天帝即位那日,收到花界送来的昙花种子。随种子一同送来的,还有锦觅亲手刻的木牌,上面写着:“前尘如忘川水,虽可涤憾,终难回溯。唯愿此后天地,再无谎言困真心,再无执念误良人。”
而忘川河畔,那缕银白的光魂仍在静静守望,手中的半片银锁已被岁月磨得光滑,锁底的刻痕在月光下清晰可见——不是“我愿意”,而是他当年未说出口的完整誓言:“我愿意用一生谎言,换你一世真心。”
只是他终究不懂,真心从来无需谎言堆砌,就像花界的昙花与凤凰花,即便开在不同的季节,也能在时光里,各自安好,各自生香。而那场始于谎言的爱恨,终将在忘川水的涤荡下,化作花界千年不败的传奇,供后来者在月下乘凉时,轻轻叹一句:“原来情到深处,皆是愿赌服输的痴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