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饭店二楼雅间,檀香袅袅,隔绝了楼下拍卖场的浮华喧嚣。九门内部关乎一处大型矿脉开发权的协调会,气氛凝重如铅。长条紫檀木桌主位,端坐着九门协会现任会长——张日山。他面容清癯,眼神深邃如古井,指尖一枚古朴的青铜扳指缓缓转动,无声地昭示着其斡旋平衡、掌控全局的权威。他像一尊定海神针,平静地注视着桌面上涌动的暗流。
解雨臣一身月白长衫,气度雍容,指尖把玩着一枚羊脂玉扳指。他身侧稍后的位置,坐着苏万。苏万穿着得体的西装,姿态恭谨,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目光时不时飘向对面。黑瞎子懒散地靠在苏万旁边的椅背里,墨镜遮眼,看似漫不经心,但偶尔侧头与苏万低语时,那微不可察的靠近和放松的嘴角,流露出两人之间独有的亲昵默契。
王胖子坐在吴邪旁边,一双精明的眼睛滴溜溜转着。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坐在长桌最里端、临窗阴影处的那位。张起灵穿着简单的深色连帽衫,抱臂闭目,清冷的气息仿佛与窗外流淌的夜色融为一体。
黎簇作为新兴势力的代表,坐在离吴邪稍远的位置,刻意保持着距离,神情冷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紫檀桌面。而张海客,这位气质冷峻、面容酷似吴邪却更显锋利的男人,则姿态放松地坐在黎簇身侧稍后的位置,如同一个沉默而可靠的影子。
霍家的代表席位上,霍道夫一身深色唐装,指尖夹着一支雪茄,烟雾袅袅。而杨好,这位霍家近年来颇为倚重的干将,同时也是霍道夫身边最亲近的人,就坐在霍道夫身侧。他不再是边缘的随从,而是有着明确的席位和话语权。杨好的目光在场中扫视,尤其在黎簇和苏万身上停留时,眼神深处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痛惜。他们三人——黎簇、苏万、杨好——曾经是沙漠里生死与共、嬉笑怒骂的“沙三角”,是最好的挚友。如今却分坐三方,形同陌路。黎簇身边是强大而神秘的新的可靠挚友张海客,苏万站在解家的阵营,而他杨好,则牢牢绑在了霍家的战车上。这泾渭分明的座位,无声地诉说着残酷的决裂和回不去的曾经。
会议讨论的是一处新发现的大型矿脉开发权分配,涉及多方核心利益,争论异常激烈。一位依附于霍家的老资格掌柜,仗着资历深厚,言语间对黎簇的年轻和其代表的“激进”方式颇多指摘,甚至带着明显的轻视和算计,试图将勘探风险和维护成本更多地压向黎簇一方。
“黎小爷,后生可畏啊。”老掌柜捻着花白的山羊胡,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带着虚伪的赞许,眼底却精光闪烁,“不过嘛,这开山探矿,讲究的是稳扎稳打,经验为先。有些风险,不是光凭一腔热血和…嗯…一些新式手段就能扛住的。步子太大,小心闪了腰,到时候,可别连累大家伙儿一起栽跟头。”话语里的机锋和推卸责任的意图昭然若揭。
黎簇脸色一沉,下颌线绷紧,正要开口反击。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坐在解雨臣下首、姿态温吞仿佛只是来喝茶的吴邪,缓缓抬起了头。
他没有拍案而起,也没有厉声呵斥。只是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瞬间褪去了所有温度,变得如同深潭寒水,冰冷、沉静、深不见底。他目光平静地投向那位倚老卖老的老掌柜,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仿佛在倾听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但整个雅间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了!一股无形的、源自尸山血海磨砺出的冰冷煞气和久居上位者的绝对威压,以吴邪为中心骤然弥漫开来!那是属于“关根”的、洞悉人心且极具毁灭性的眼神!
老掌柜被这目光精准锁定,心头猛地一悸,仿佛被无形的毒蛇缠住了喉咙。后面准备好的刻薄话硬生生噎住,额角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捻着胡须的手指都僵住了。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丢在冰天雪地里,那无声的压迫感让他几乎窒息,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最终只能狼狈地低下头,避开那可怕的目光。
这无声却雷霆万钧的一瞥,不仅瞬间扼杀了老掌柜的气焰,也让雅间内所有了解“关根”过往的人心头凛然。解雨臣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黑瞎子墨镜后的脸微微偏了偏,朝向吴邪的方向,嘴角似乎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王胖子更是憋着笑,差点被茶水呛到,用力捶了捶胸口,对吴邪偷偷竖了个大拇指。
而一直抱臂闭目、仿佛沉睡在自身世界的张起灵,不知何时,微微睁开了眼睛。那双淡漠如古井的眸子,毫无波澜地在吴邪身上停留了一瞬,仿佛只是确认了某种气息的存在,随即又缓缓阖上。整个过程快如闪电,无声无息,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知情人心中炸响——连这位爷都“看”到了!吴邪身上那沉寂已久的锋芒,从未消失!
在吴邪气场爆发的瞬间,张海客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一变化。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锐利评估,随即恢复平静,仿佛只是看到一个意料之中的变量。然而,他的视线并未停留在吴邪身上,而是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仿佛例行观察全场般的淡漠,主动地、平稳地扫向了主位方向——确切地说,是扫向了张日山左手下方、临窗阴影里的张起灵。那眼神里没有刻意的探寻,没有外露的情绪,只有一种深沉的、如同观察古物般的平静。仿佛在确认一个既定的存在状态。
几乎在张海客目光扫来的同时,一直闭目的张起灵,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并非因为吴邪的气场,而是因为那一道来自张海客的、平静却带着特殊“重量”的视线。一丝极其微弱、难以言喻的波动,如同投入绝对静水中的一粒微尘,在他空寂的意识深处漾开。这波动并非记忆的复苏,更像是一种沉寂已久的、刻印在本能深处的“识别反应”被轻微触发。他的眼睛缓缓睁开。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先是淡漠地落在释放气场的吴邪身上,停留不足半秒。然后,那视线极其自然地平移,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引力牵引,落在了正平静注视着他的张海客脸上。四目相对。张起灵的眼神里依旧是一片空茫的漠然,没有任何属于“熟人”的情绪,没有惊讶,没有波动,只有纯粹的、观察外物的空寂。然而,就在这漠然的对视中,张起灵搭在臂上的食指,极其轻微地、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这个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快如电光石火,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随即,他的视线便毫无留恋地移开,重新阖上双眼,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光影的错觉,再次沉入绝对的静默。那刹那的指尖蜷缩,是他被“扰动”的唯一证据。
张起灵那漠然到令人心寒的注视和那转瞬即逝的移开,并未在张海客脸上激起任何波澜。他甚至在张起灵目光移开的瞬间,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对张起灵所在的方向,颔首示意了一下!那动作快得如同错觉,优雅而疏离,仿佛只是在回应一个陌生而位高权重者的随意一瞥,充满了世家子弟的礼节性淡漠,也彰显着他对自己情绪和立场的绝对掌控。仿佛在无声宣告:我看到了你,我确认了你的状态,我亦保持我的距离。一切尽在掌控,无需多余情绪。他随即收回目光,重新专注于黎簇身前的桌面,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锋从未发生。只有坐在主位的张日山,转动扳指的指尖微微一顿,深邃的目光在张海客平静无波的侧脸和张起灵重新阖目的沉寂身影之间,极快地扫过,眼底掠过一丝洞悉的幽光。
张日山将这一切细微的互动尽收眼底。他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定鼎的力量,将会议拉回正轨:“好了,无关枝节,不必再提。矿脉开发,当以九门整体利益与风险共担为要。具体细则,由解当家牵头,三日内拿出各方认可的章程。”将焦点重新拉回议题本身,同时给了各方台阶下。他如同一位高明的琴师,轻轻拨动了那根因张海客-张起灵隐秘互动而绷紧的弦,使之归于表面的平静。
...(会议结束,众人离场)...
黎簇与张海客离场,经过吴邪身边时,黎簇脚步微顿,低声:“刚才…谢了。”吴邪眼中惊喜,温和回应:“应该的,路上小心。”黎簇心跳漏拍,仓促离开。
黎簇经过门口,与杨好复杂痛惜的目光一触即分。杨好看向雅间内正被王胖子调侃的吴邪,又看向身边的霍道夫,沉默离开。苏万看着杨好的背影,眼神沉重。
张海客随黎簇走出雅间门,步履从容,没有丝毫停顿或回望。他的身影融入走廊的光影,带着一种事了拂衣去的淡漠与掌控感。而在他身后,那临窗的阴影角落里早已空无一人。张起灵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只在空气中留下那一丝被张海客主动“扰动”过、又重归沉寂的空茫余韵。那瞬间无意识的指尖蜷缩,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再无痕迹可寻。
新月饭店的喧嚣是永恒的背景。雅间内,王胖子拍着吴邪:“行啊天真!关老板附体,帅!黎簇那小子脸红了,有戏!”
吴邪目光扫过空荡的临窗座位和主位上神色莫测的张日山,心中了然。张日山则对解雨臣微微颔首,起身离席,身影沉稳,仿佛刚才那隐秘的弦动从未发生。
黎簇的心防初现裂痕却远未消融;“沙三角”的伤痕依旧鲜血淋漓;而在这九门权力与利益的棋局之下,张海客以绝对的淡漠与主动的姿态,精准地拨动了张起灵那沉寂如古墓的意识之弦,却只激起了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涟漪,随即又被他亲手按回沉寂。张起灵的记忆如同沉船,只在水面下投下模糊而巨大的阴影若隐若现。
在这复杂如蛛网的旧恨新盟与隐秘痛楚的映衬下,黎簇那句轻若鸿毛的“谢了”,如同穿透厚重云层的第一缕微光,微弱,却带着刺破黑暗的、不容忽视的力量。希望的种子,已在最不可能的土地上,悄然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