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日子在翻飞的试卷、刺耳的上课铃和永远做不完的习题中滑过，像一台高速运转却冰冷单调的机器。距离高考的日子一天天迫近，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硝烟未起却已令人窒息的紧张感。高三（一）班的教室里，永远弥漫着咖啡的苦涩和熬夜的疲惫气息。

林晚像是憋着一股劲。自从那日在教室里撞破江辰桌洞里的“秘密”后，她非但没有偃旗息鼓，反而以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投入到了物理的攻坚战中。课桌上堆满了各种版本的物理辅导书和习题集，草稿纸消耗的速度惊人。课间十分钟，别人趴在桌上补觉，她抓着笔追着物理课代表问问题；晚自习结束，教学楼熄灯了，她还在借着走廊微弱的灯光啃着最后一道大题。那张68分的卷子被她用透明胶小心翼翼地贴在了书桌内侧，像一个无声的鞭策，更是一个巨大的讽刺。

“喂，林晚，你最近……是不是有点太拼了？” 苏晓晓咬着吸管，看着对面食堂餐盘里几乎没动几口的饭菜，再看看林晚眼下明显的乌青，忧心忡忡，“黑眼圈快掉到下巴了，物理再重要也得吃饭睡觉啊！你又不是江辰那种非人类！”

林晚正对着摊开的物理错题本发呆，上面红笔标注的“电磁感应综合应用”几个字像张牙舞爪的怪兽。她闻言抬起头，眼神有点发直，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不拼不行啊，晓晓。钱学森班……那物理分数线简直反人类。” 她叹了口气，用筷子戳着盘子里的米饭，“感觉脑子快被那些公式搅成浆糊了。”

“可你这方法不对啊！” 苏晓晓抢过她的错题本，指着上面密密麻麻却混乱不堪的笔记，“你看你这里，动能定理和动量守恒定律混在一起用，方向都没统一！还有这里，切割磁感线的有效长度你根本没分析清楚！你这样死磕，事倍功半！”

“那怎么办？” 林晚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问老师？老班讲得太快，跟不上。问课代表？人家也忙。” 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斜前方那个永远挺直如松的背影——江辰正独自一人安静地吃着饭，动作斯文，与周围的喧嚣格格不入。

苏晓晓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眼睛突然一亮，凑近了压低声音，带着点坏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现成的学神资源不用，你傻啊？”

林晚的脸“腾”一下就红了，像被踩了尾巴：“找他？开什么玩笑！你没看他那天在光荣榜前说的话？‘装不下我的闹腾’！我现在去问他题，他肯定觉得我又在找借口接近他，烦都烦死了！指不定又甩我一句‘基础太差，建议重读高一’！” 她想起江辰那冷淡的眼神和平静却字字扎心的评价，心口就一阵发闷。

“哎呀，脸皮厚吃块肉嘛！” 苏晓晓不以为然地摆摆手，“你管他怎么说！就问个题而已，能少块肉？再说了，他那个人，你越别扭他越觉得你心虚。你就大大方方去，就说是为了高考，为了物理不拖后腿，他能不教？他还能把题本摔你脸上？” 她顿了顿，眼神促狭，“而且，这不正好是个近距离观察‘敌情’的好机会？看看他是不是真把你当空气！”

林晚被她说得有点动摇。是啊，她林晚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畏首畏尾了？不就是问个题吗？为了物理，为了清华，为了……那个渺茫的、追了十年的目标，这点面子算什么？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猛地端起自己几乎没动的餐盘，朝着江辰的方向走了过去。脚步有些虚浮，心跳快得像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江辰对面的位置是空的。林晚端着盘子，硬着头皮在江辰对面坐下，餐盘落在桌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江辰正在低头喝汤，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对面坐下的是空气。只有握着汤匙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食堂的嘈杂声浪似乎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又在林晚的耳边诡异地模糊下去。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她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带着点公事公办的意味：“江辰同学，这道电磁感应的综合题，”她把摊开的错题本推到他面前，手指指着那道被红笔圈得密密麻麻的题，“我卡在第三小问了，能麻烦你……帮我看看思路吗？”

她屏住呼吸，等待着预料中的冷眼、嘲讽，或者一句干脆利落的“没空”。

江辰终于放下了汤匙。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落在林晚脸上，那眼神很淡，像是透过她在看后面的墙壁。没有不耐烦，也没有惊讶，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然后，他的视线才缓缓下移，落在那道题上。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林晚感觉自己手心都在冒汗。

就在她几乎要撑不住这种沉默的煎熬，准备收回本子说“算了”的时候，江辰伸出了手。

修长干净的手指，骨节分明，带着一种理科生特有的冷静和力量感。他没有去碰林晚的笔，而是直接拿起了他自己的筷子——那根顶端还沾着一点汤汁的筷子。

林晚愕然地看着他。

只见江辰用筷子的尾端，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点了一下，留下一个微小的油渍印记。

“初始位置。” 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清冷依旧。

然后，筷尾移动，在桌面上画出一道短促的直线。

“速度方向，垂直于磁场。”

接着，筷尾灵活地转折，画出另一道与之相交的线。

“磁场方向，已知。”

筷尾又点了一个点。

“进入磁场瞬间。”

他的动作很稳，很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件精密仪器。筷尾在油腻的桌面上快速而清晰地移动着，画出受力分析图、切割磁感线的等效示意图、能量转化的路径……那些在林晚脑子里乱成一锅粥的物理概念和公式，被他用一根最普通的筷子，在食堂油腻的桌面上，化作了清晰可见的轨迹和标注。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只有简洁到近乎冷漠的提示词：

“切割长度变化。”

“洛伦兹力不做功。”

“机械能守恒。”

“安培力是阻力，做负功。”

他语速平稳，逻辑链严密得如同教科书。林晚的眼睛越瞪越大，那些纠缠了她几天几夜的迷雾，在他寥寥数语和筷尾清晰的轨迹下，竟一点点被拨开了！她甚至忘了紧张，忘了难堪，全神贯注地追随着那根在油渍中游走的筷尾，脑子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试图跟上他那跳跃却精准的思路。

“所以，”筷尾最后在初始位置那个油点上重重一点，留下一个更深的印记，“感应电动势峰值，在这里。”

江辰说完，放下了筷子。整个过程不到三分钟。他重新拿起自己的汤匙，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拂去了桌面的一点灰尘。

林晚还沉浸在那种豁然开朗的震撼里，呆呆地看着桌面上那副由油点和油线构成的、简陋却无比清晰的“解题图”。思路通了！困扰她几天的死结，被他三言两语和一根筷子就解开了！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敬佩和不可思议的情绪猛地冲上心头。

“谢……谢谢！”林晚的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激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崇拜？

江辰舀了一勺汤送进嘴里，动作没有停顿，只是眼皮微微撩了一下，目光落在林晚那张写满了“原来如此”和“醍醐灌顶”的脸上。他的眼神依旧平静，但林晚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情绪波动——像冰层下极快地掠过一道微光，带着点“这么简单居然想不通”的无语，又似乎……夹杂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类似于“孺子可教”的意味？

他咽下汤，薄唇微启，依旧是那副能冻死人的腔调，平静地补了一句：

“基础太差，建议重读高一。”

“……”

刚刚升腾起的感动和崇拜瞬间被冻僵，碎了一地。林晚脸上的笑容僵住，刚刚还激动得发亮的眼睛瞬间瞪圆了，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江！辰！”林晚咬牙切齿，差点把手里的错题本捏碎，“你！你……”她“你”了半天，却发现自己词穷了。骂他？显得自己小气。反驳？人家确实指出了核心问题。那股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憋得她脸都红了。

就在这时，江辰却放下了汤匙，用餐巾纸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他站起身，端起自己的餐盘，目光淡淡扫过林晚气鼓鼓的脸，又扫了一眼桌面上那副由油渍构成的“杰作”，最后，视线定格在林晚手里那本皱巴巴的错题本上。

“明天晚自习，”他丢下这句话，声音没什么起伏，却清晰地落进林晚耳朵里，“带上你的错题本，坐我旁边。”

说完，不等林晚反应，他端着餐盘，转身走向回收处。白色的校服衬衫背影挺直而冷冽，消失在食堂门口拥挤的人流中。

林晚彻底愣住了。她呆呆地看着江辰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看桌面上那副简陋却神奇的“解题图”，再看看自己手里那本被捏得变形的错题本。

他……他刚才说什么？让她明天晚自习坐他旁边？带错题本？

“噗嗤……”旁边传来苏晓晓憋不住的笑声。她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一脸促狭地看着石化状态的林晚，“怎么样？我就说吧！脸皮厚吃块肉！这不就……吃上了？”她故意拉长了调子，眼神瞟向江辰离开的方向，又看看林晚，“啧啧，还‘坐我旁边’……学神这操作，很可以嘛！”

林晚的脸“轰”地一下，比刚才更烫了。她猛地合上错题本，对着苏晓晓张牙舞爪：“苏晓晓！你给我闭嘴！”可心底深处，那点被“重读高一”打击到的郁闷，却奇异地被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狂喜和忐忑所取代，像无数细小的气泡在咕嘟咕嘟地往上冒。

他真的……答应了？虽然方式依旧那么欠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