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晚自习的铃声带着一种金属的冷感，在暮色沉沉的校园里尖锐地响起，划破了最后一丝白日的喧嚣。高三（一）班的教室灯火通明，只剩下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像无数只蚕在啃食着名为“未来”的桑叶。

林晚抱着她那本厚厚的错题本，像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毫无章法。她深吸一口气，做足了心理建设，才迈着略显僵硬的步子，走向教室后方那个靠窗的位置——江辰旁边的空位。

江辰已经在了。他微微低着头，侧脸在灯光下显得轮廓分明，鼻梁挺直，薄唇微抿。他正专注地看着摊开在桌面上的物理竞赛习题集，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支黑色的钢笔，笔尖悬停在纸面上方几毫米处，凝神思考着。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周围的一切嘈杂都与他无关。

林晚拉开椅子坐下，动作放得极轻，生怕打扰到他。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滋啦”声，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有些突兀。江辰的笔尖顿了一下，但他没有抬头，视线依旧胶着在纸面的复杂公式上。

林晚把错题本摊开在桌面上，翻到折角最多、红笔批注最密集的那几页。她偷偷瞄了一眼江辰，他还在看他的竞赛题，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旁边多了一个人。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尴尬和紧张。

“那个……”林晚鼓起勇气，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试探，“我……我从哪道题开始问？” 她指了指错题本上打满问号的一道关于带电粒子在复合场中运动的难题。

江辰的目光终于从自己的习题集上移开，落在了林晚的错题本上。他扫了一眼那道题，眉头习惯性地微微蹙起。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出手，拿起了林晚放在笔袋旁边的那支笔——一支粉红色的、印着小兔子的塑料中性笔。

林晚的心跳漏了一拍。那笔……是她小学时买的，幼稚得要死，平时都不好意思拿出来用。

江辰似乎并未在意笔的样式。他用那支粉红小兔笔，在林晚的错题本上点了点粒子初始进入磁场的位置，声音依旧是那种缺乏温度的平静：“受力分析，初始状态。”

然后，他用笔尖在草稿区域快速画了一个坐标系，标出几个关键的力，方向清晰。接着，笔尖在粒子轨迹转折的关键点停下：“这里，洛伦兹力提供向心力，但电场力方向改变。”

他语速不快，但逻辑极其严密，每一个步骤都精准地指向林晚思路卡壳的地方。粉色的笔尖在纸面上移动，留下清晰的痕迹。林晚全神贯注地听着，一边飞快地在自己的草稿纸上演算，遇到关键节点，她就忍不住插话确认：“等等，这里洛伦兹力的方向是……这样吗？”她拿起自己的笔，在纸上画了个箭头。

“反了。”江辰看都没看她的箭头，直接否定，粉红小兔笔的笔尖在她画的箭头旁边打了个叉，然后迅速画出了正确的方向，“左手定则，运动方向，磁场方向，再确认。”

林晚看着那个醒目的红叉，脸上一热，赶紧低头重画。她发现，江辰讲题的方式和他做题一样，简洁高效，直击要害，没有半句废话，却能精准地戳中她知识体系的薄弱点和思维上的盲区。那种被他智商碾压的感觉又来了，但这一次，伴随着挫败感的，还有一种奇异的、被引导着拨开迷雾的畅快感。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窗外彻底暗了下来，教学楼像一个巨大的发光盒子，悬浮在城市的夜色里。林晚渐渐忘记了紧张和尴尬，全身心地投入到与物理怪兽的战斗中。偶尔遇到江辰讲得特别快的地方，她会下意识地皱眉咬笔头，发出细微的吸气声。

“这里，”江辰的笔尖停在林晚草稿纸上一个混乱的公式推导处，粉红色的笔尖点着其中一步，“动能定理，对象选错了。是粒子系统，不是单独某个力做功。”他直接用笔划掉了林晚错误的部分，在旁边简洁地写下了正确的表达式。

林晚恍然大悟，连忙点头：“哦哦！懂了懂了！”她拿起橡皮，赶紧擦掉自己错误的步骤。

就在她低头擦草稿的时候，江辰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她微微蹙起的眉头和因为专注而轻轻咬住的下唇。随即，他的视线又落回自己的竞赛习题集上，仿佛刚才只是随意地看了一眼空气。

“下一题。” 声音响起，打断了林晚的修正。

“哦，好！” 林晚赶紧翻页。

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奇怪。不再是单纯的请教者与被请教者，也没有了之前的剑拔弩张。一种无声的、专注的“解题同盟”在灯光下悄然形成。林晚问，江辰答，用那支格格不入的粉红小兔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他偶尔会指出她的低级错误，语气依旧平淡，却不再有“重读高一”那种刻薄的杀伤力，更像是一种就事论事的陈述。林晚也不再像炸毛的猫，而是认真地记下，努力理解。

晚自习的下课铃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这份奇异的平静。教室里的气氛瞬间松动，收拾书包的声音、挪动椅子的声音、低声交谈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林晚也赶紧收拾自己的书本和那本已经写满新笔记的错题本。她偷偷看了一眼江辰，他已经合上了自己的竞赛书，正在有条不紊地将文具收进笔袋。

“那个……谢谢。”林晚小声说了一句，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里几乎听不清。

江辰的动作没有停顿，仿佛没听见。他拉上笔袋拉链，发出轻微的“呲啦”声。

就在林晚以为他又会像在食堂那样，丢下一句噎死人的话然后走掉时，江辰却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她刚刚合上的错题本封面上——那上面被她用圆珠笔画满了乱七八糟的涂鸦和小小的“物理去死”字样。

他的视线在那几个充满怨念的字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抬起眼，看向林晚。灯光映在他深色的瞳孔里，像落入了细碎的星子，依旧平静，却似乎少了几分往日的疏离。

“受力分析，”他的声音在嘈杂的铃声背景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独特的、属于江辰式的冷幽默，“对象要明确，别总跟公式较劲。”

说完，他拎起书包，转身离开了座位，背影很快消失在教室门口涌动的人流中。

林晚抱着错题本，愣在原地。几秒钟后，她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他是在用她最头疼的“受力分析”打比方，让她别钻牛角尖，别跟物理死磕情绪，要理清思路？

这……算是安慰？还是另类的嘲讽？

她低头看着错题本封面上那几个大大的“物理去死”，又想起他刚才离开时那句没头没脑的“受力分析”，再联想到他桌洞里那根跨越十年的竹签……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像打翻了五味瓶。

“混蛋江辰……”她低声嘟囔了一句，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向上弯了一下。她小心地收好那本写满了他“粉红小兔笔迹”的错题本，像收好一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