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五月的阳光已经有了初夏的灼热，透过教室宽大的玻璃窗，明晃晃地洒进来，给课桌镀上一层流动的金箔。黑板右上角的高考倒计时牌，数字已经无情地跳进了个位数。空气里弥漫着粉笔灰的味道、书本的油墨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离别的躁动和压抑。

物理课。头发花白、神情严肃的班主任兼物理老师老赵，正站在讲台上，用粉笔用力敲着黑板，唾沫横飞地讲解着最后一套模拟卷的压轴大题。复杂的电场磁场叠加图占据了半个黑板，各种符号和公式如同天书。

“……所以，粒子在这个圆形有界磁场中的偏转角度，直接决定了它能否从右侧缝隙射出！这个临界点非常关键！都给我打起精神！” 老赵的声音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焦灼。

林晚坐在座位上，努力集中精神。她感觉自己像是被塞进了一个高速旋转的离心机里，各种公式、定理、题型在脑子里疯狂搅动，嗡嗡作响。连续几晚的突击和江辰那种高强度、快节奏的“点拨”，让她的大脑皮层一直处于高度兴奋又极度疲惫的状态。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黑板上的磁场线似乎开始扭曲、跳舞。

她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困意，拿起笔想在笔记本上记下老赵强调的临界点。笔尖刚触到纸面，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感猛地袭来。眼前的景象骤然模糊、旋转，黑板、老赵的身影、旁边同学的后脑勺……一切都像被丢进了滚筒洗衣机，天旋地转。耳边老赵洪亮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扭曲，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嗡——”

一种低沉而持续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震动声，毫无预兆地穿透了老赵的讲课声和教室的嘈杂，清晰地钻进林晚的耳膜。那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闷的力量感，像是有巨兽在地底翻身。

紧接着，脚下坚实的地板猛地剧烈一晃！

不是错觉！

课桌、椅子、头顶的日光灯管……所有的一切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推搡了一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林晚放在桌角的笔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里面的笔滚落一地。她下意识地伸手想抓住桌沿稳住身体，却抓了个空，身体不受控制地向旁边倾倒！

“啊——！” 短暂的死寂后，尖叫声如同投入滚烫油锅的水滴，瞬间在教室里炸开！恐慌像瘟疫般以光速蔓延！

“地震！是地震！”

“快跑啊——！”

“桌子！桌子动了！”

“门！快跑出去！”

整个教室瞬间陷入一片恐怖的混乱！桌椅被惊慌失措的学生撞得东倒西歪，书本试卷哗啦啦散落一地。所有人都像无头苍蝇一样，尖叫着、哭喊着、推搡着，疯狂地涌向唯一的出口——教室前门！狭窄的门口瞬间被堵死，人挤着人，哭喊声、咒骂声、桌椅碰撞声混作一团！

林晚被巨大的恐慌攫住，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眩晕感还未完全消退，又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烈晃动和满室的混乱搅得更加晕头转向。她被人群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往前门方向挤，脚下踉跄，几次差点摔倒。混乱中，不知谁狠狠撞了她一下，她一个趔趄，额头重重磕在旁边的金属桌角上！

“唔！” 剧痛袭来，眼前瞬间金星乱冒。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流下，模糊了视线。眩晕、疼痛、巨大的恐惧……让她瞬间失去了方向感，像一叶在惊涛骇浪中随时会倾覆的小舟。

“林晚！这边！” 混乱中，她似乎听到苏晓晓带着哭腔的呼喊，但声音很快被更大的喧嚣淹没。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在混乱涌动、争先恐后逃离教室的人潮缝隙中，瞥见了一道逆流而上的白色身影！

像一道撕裂混乱的闪电！

江辰！

他没有跟着人群冲向门口，反而在剧烈的摇晃和倾倒的桌椅间，逆着汹涌的人流，目标极其明确地朝着教室后方——林晚刚才所在的位置——冲了过来！

他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薄唇紧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却翻涌着林晚从未见过的、浓烈到近乎骇人的风暴！焦急、恐惧、还有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

“林晚！” 他的声音穿透了所有的尖叫和混乱，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沙哑和从未有过的失控感，重重地砸在林晚的耳膜上！

林晚的瞳孔骤然收缩，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个在疯狂摇摆的世界里、不顾一切向她冲来的白色身影！

下一秒，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拽住了她的胳膊！那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不容抗拒的强硬！林晚被这股力量猛地向后一扯，身体不受控制地撞进一个带着淡淡皂角清香的、并不算宽阔却异常坚定的怀抱！

几乎就在同时！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在头顶炸开！教室后方靠近林晚刚才位置的那面墙壁，一块巨大的、沉重的混凝土预制板，如同被巨斧劈开，带着千钧之势，狠狠砸落下来！

烟尘瞬间冲天而起！

尖锐的碎石和粉尘如同暴雨般倾泻！

刺鼻的石灰味和浓重的尘土味瞬间弥漫开来！

整个世界仿佛在那一刻彻底崩塌、碎裂！

林晚被那股巨大的力量死死按在墙角一个相对坚固的三角区域，江辰用他整个身体将她严严实实地护在了身下！他弓着背，双臂如同铁箍般紧紧环抱着她，用自己的脊背和后脑，为她筑起了一道血肉之躯的屏障！

无数细小的碎石和粉尘噼里啪啦地砸在他的背上、头上！一块尖锐的碎玻璃擦着他的额角飞过，瞬间划开一道血口，温热的液体混着灰尘滴落在林晚的颈侧！

“唔……” 一声压抑的闷哼从头顶传来，江辰的身体因为巨大的冲击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抱着她的手臂却收得更紧，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林晚的脸被迫紧贴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耳边是他沉重而急促的心跳，如同密集的鼓点，敲打着她被恐惧和剧痛麻痹的神经。额角的伤口在突突地跳痛，流下的血模糊了视线，让她只能看到一片刺目的红和弥漫的灰。

巨大的轰鸣声、墙体开裂的恐怖“咔嚓”声、远处传来的更加凄厉的哭喊和尖叫、近在咫尺的碎石砸落声……所有的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扭曲而遥远。唯有紧抱着她的这具身体传来的心跳和颤抖，还有滴落在颈侧那滚烫的液体，是唯一真实而残酷的存在。

震动似乎短暂地停歇了一瞬。

“江……江辰？” 林晚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试图抬起头。

“别动！” 头顶传来江辰嘶哑到极致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还有极力压抑的痛苦。他环抱着她的手臂没有丝毫放松，反而将她更紧地按向自己，像是在用尽全身力气确认她的存在。

烟尘稍稍散去一些。林晚透过他手臂的缝隙，惊恐地看到他们所处的狭小空间：头顶是摇摇欲坠、布满狰狞裂缝的天花板，周围是倾倒的课桌椅残骸，将他们勉强围在一个不足两平米的角落里。刚才她站的地方，已经被那块巨大的预制板彻底掩埋！如果不是江辰……

一股冰冷的后怕瞬间席卷全身，让她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江辰似乎感觉到了她的颤抖。他微微低下头，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滚烫的呼吸拂过她的额角伤口，带来一阵刺痛。他染血的手艰难地抬起，带着灰尘和黏腻的血迹，摸索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死死攥住了林晚冰冷而颤抖的手腕！

他的手指冰冷，掌心却带着一种灼人的热度，还有黏腻的汗和血。那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林晚吃痛，却不敢挣扎，只能茫然地、惊恐地抬头看向他。

烟尘弥漫的昏暗光线下，江辰的脸近在咫尺。额角被玻璃划开的伤口正汩汩地往外冒着血，鲜红的液体顺着苍白的脸颊蜿蜒而下，混合着灰尘，显得格外触目惊心。他紧抿的嘴角也有一丝血迹。可那双眼睛，那双总是平静无波、深邃如寒潭的眼睛，此刻却像是燃着两簇幽暗的火，死死地锁住她，里面翻涌着林晚从未见过的、浓烈到近乎疯狂的情绪——失而复得的惊悸、深入骨髓的后怕、还有某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因为剧烈的喘息和疼痛而无法成句。只有那只紧紧攥着她手腕的、染血的手，在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他看着她，目光如同实质般烙在她脸上，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在令人窒息的烟尘和死寂中，在远处隐隐传来的绝望哭喊的背景音里，他终于艰难地、一字一顿地，从染血的齿缝间挤出了几个字，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

“林晚……那道奥数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