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蜀的墓中耳室,像一口倒扣的铜钟,闷住了所有回声。
零站在钟心,背脊抵着冷壁,三年没说过一句整话。
公司每月打开一次门,把“耗材”推下来。
他们挣扎、嘶喊、用指甲在青铜地面抓,最后都变成同一块血斑。
零看得多了,连眨眼都省。
不过,今天例外。
耳室,机关门塌了半片,黑暗里爬出一团人影。
丑,太丑了——脸上的眼睛是黑红的洞,蛆虫在洞口排队。
零抬眼。
怪物猛地停住,嗅到风里那一点熟悉——像雪夜里的薄荷,像谁曾把额头抵在他颈侧轻轻呼气。
它开始逃。
瞎子。
零在心底给出结论,脚步却慢悠悠地跟上。
“丑东西”撞翻石兽灯,又一头磕在墓壁,额前腐肉整块剥落,像熟透的果皮。
他跌进角落,背脊紧挤着冷砖 ,零停在三步之外。
黑暗把两人的轮廓都剪成剪影,一个完整,一个缺口累累。
丑东西抬起手——如果那还能叫手:五指只剩两三指,掌心嵌着半截。
他用这双手挡住脸,仿佛黑暗里仍有光,能让它最后的丑态无处藏身。
“别过来……”
声音从烂肉的缝隙里漏出来,轻得像从前某人把下巴搁在他肩上。
零没应。
他习惯让沉默先开口。
墓顶有水珠滴下,落在怪物脚边,溅起极轻的“嗒”。
零在这声音里俯身,单膝触地,动作慢得像在拆一颗未爆的雷。
丑东西颤得更狠,断骨在皮下摩擦,发出细微的咔啦声。
他想把整张脸埋进膝盖,却忘了自己早已没有完整的膝盖。
零冷声开口:“我恨你。”
声音像锈钉,一字一锤,敲进黑暗最脆的裂缝。
丑东西愣了半息,忽然笑出声。
那笑声带着肺泡破裂的嘶响,像坏风箱被谁踩了一脚。
“你说的……还少吗?”
“你难道就不问,我为什么恨你?”
丑东西垂下头,像在咀嚼一个早已烂透的名字。
“……”
零替它接下去,声音低而稳。
“我恨你一直在骗我。”
黑暗里,他第一次把指节收紧,捏住那截残缺的手腕,“你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我?我可以接受。”
丑东西被拽得前倾,烂脸凑近零的眼前。
他嗅到皮肤下淡青的血脉,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近乎温柔的叹息。
“告诉你……你就不会离开,对吧?”
“所以你一个人承受这些。”
零说完,松开手。
掌心里留腐肉与铜锈混合的印子,像一枚变质的勋章。
丑东西失了支撑,他侧过脸,用空洞的眼去找零的视线,找不到,只是固执地睁着。
零垂眼看他,目光穿过那具溃烂的壳,落在更深处——落在某个灵魂上。
“阿零。”
腐坏的声带磨出两个古旧的音节,像从墓壁里撬出锈蚀的铜铃。
温度互噬,分不清谁更冷。
“逍遥,不,你…这个世界造物。”他声音低哑,却字字清晰,“简直比人还自私。”
黑暗里,他叫出那个被炸碎、被腐烂、被时间反复咀嚼的名字。
“为了我,你替代我身边的那么多人——”
“小时候,实验室的火灾,你说去救资料,结果抬出来的是一具穿你衣服的焦骨。”
“车子翻下山崖,你把我推出去,自己留在车厢里——后来DNA比对,却‘刚好’错到别人。”
零的呼吸像薄刃,一寸寸割开旧痂。
丑怪物——不,逍遥,用仅剩的半边嘴角扯出笑。
“你每一次,”零的声音终于颤了,“都用死亡摆脱我的怀疑。”
“因为……”他咳嗽,碎骨在胸腔里撞出声。
零猛地俯身,“你以为这是保护?”
“你把所有真相切成生鱼片,一片片喂给我,让我以为只是日常三餐。”
“阿零…”
零闭上眼,“你忘了,”他低声说,“我早就在腐烂里长大。”
零缓缓直起身,抽出一支早已上膛的手枪。
枪口抵住逍遥——额头骨头还白得刺眼,像唯一干净的证据。
“往后,”零哑声道,“别再替我去死了。”
“然后——”
逍遥用额头轻轻碰了碰枪口,动作温柔得像从前蹭过他的肩。
“然后……你亲手送我?”
零没答,“阿零,”逍遥轻声说,“你恨我,还是爱我吗?”
枪机悬在临界,零的指节发白。
“我恨你,”他低头,目光冷淡,“我应该快乐的活着,而不是扪心自问的活在自卑里,更不是一闭眼全是一张张死人的脸!……”
终于,枪声裂开一道缝,把“爱”“恨”同时放进了光——
恨与欠,
骗与欠,
生与欠——
如果…我的死亡可以换来你活着,我想我是谁都不重要,我是个自私的“人”,从诞生的第一眼,就已经把爱你这份自私划入了灵魂。
或许零无法明白,我为他做的,但我知道他是爱我的。
……
白色虚无里,零背身而立,缓缓转头。
那一瞬,时光像被谁轻轻呵了一口气,凝成薄霜,又碎成飞絮。
他的容颜在霜雪之间流转——
千百张脸,叠成一座无声的塔,塔尖直指虚无的穹顶。
最后一张脸,忽然止了变化——
仍是少年。
墨发无风自荡,雾色蓝眸,盛着一整座雪后的湖,湖底沉着未寄出的信、未说出口的悔。
他穿一身白衣,衣角绣着冷月的痕迹,走一步,月光便碎一步。
没有仇人,没有爱人,只有他遗落的影子,正对他伸出透明的手。
零忽然笑了,笑意像冰棱上开出的花,一瞬他的身体开始贱贱碎裂——
先是一枚指尖,化作白羽,再是一截腕骨,化作白羽,肩、脊、心口、眉心……
每一寸崩解,都响起极轻的“叮铃”,像谁把月光折成细链,又随手挥断。
白羽千万,终成白鸟。
鸟群振翅,无声地穿过虚无,像一场逆向的雪,向着更高的空,更冷的暗,更远的忘川。
那流淌恶毒的诅咒终于因逍遥而瓦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