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和望舒(一)

混沌包裹的天地间，铅灰的雾气如同厚重的幕布，把一切压得死寂。滚烫而无声的河流在深处涌动，像是未孵化的卵中潜藏的生命力。没有神明，也没有人类的踪迹，只有某种介于虚实之间的影子，在这片广袤的空间里徘徊踱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回声。

他就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了——不是谁刻意创造，而是从世界裂缝中自然渗出的存在，像青苔一样平凡又奇特。他的双眼是澄澈的绿，宛如被春风吹皱的湖面，映照着这尚未命名的大地。他蜷缩成一团，像个熟睡的婴儿，沉浸在这片浓稠的雾气中，无知无觉，也无人知觉。

岁月缓缓流淌，每一滴都如松脂般黏腻沉重，轻轻覆盖在他身上，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不知过了多少年，蜀王蝉丛在荒野举行祭祀时，他仍不过是一团柔软苍白的肉块，鼻息微弱，像羽毛轻拂过混沌的心口，不起任何波澜。

直到那一日，夜空被撕裂了一道口子，一道不属于深夜的阳光斜射下来，犹如一柄金色长枪刺入黑暗。那光线挑破了他睫毛上的尘埃，落在眼皮上，既炽热又温柔。

他睁开眼，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睁眼。那双绿色的瞳孔中，倒映出一个孩子。

孩子站在光束中央，肌肤冷白如瓷，头发像碎银夹杂着乌黑，而瞳孔却是混浊的蓝，仿佛冬夜冻住的湖面，满是细密的裂纹。他赤裸的脚踝踩在光里，轻盈得像随时会被风吹回夜空。这是零的第一世，五岁的模样，稚嫩却透着难以言喻的神秘。

零俯下身，指尖触碰他的脸颊，声音清冷，似雪落竹枝：“逍遥……”

于是，他有了名字。

咔哒——

世界仿若回应一般，扣上了一枚忠诚齿轮。

紧接着，一个病态美丽的女子踉跄而来。她瘦削得像被火焰烤干的柳枝，怀中抱着一床厚重的兽皮，像是将整个冬天背负在自己单薄的肩上。她是零的阿嫲，眼角堆积着岁月的尘灰，唇色却鲜艳得突兀，如同即将凋谢的花朵最后一次绽放。

当她看到地上的婴孩时，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似哭非笑；随后，双膝一软，跪倒在潮湿的泥土里。兽皮从她臂弯滑落，盖在逍遥身上，像为他披上一块温柔的疆域。

更远处，火把渐次点燃，如同星群散落人间。人们从雾气深处涌出，赤足、披发，他们的眼瞳燃烧着饥饿与敬畏。火把排成半圆形，火舌舔舐黑夜，将逍遥的身影镀上一层颤抖的金光。

“天神——”

有人喊，声音因激动而扭曲，像是烧裂的竹节爆开的声音。

“神！”更多人附和，声浪层层叠起，形成一道无形的墙，将逍遥围在中心。他们跪倒在地，额头抵进泥土，背脊弓起，像一座座低矮却虔诚的桥。

逍遥躺在那里，绿瞳平静地映照着每一张面孔。他不明白这些目光意味着什么，只觉得那些滚烫的眼神落在皮肤上，带来些许刺痛。他试图抬手，却发现自己的手臂软弱无力；尝试发声，却只能挤出一道软糯的哼鸣。

这一声虽轻，却让火把齐齐晃动，仿佛火焰被风掐住了脖颈。零伸出细瘦的胳膊，将逍遥连同兽皮一起抱起，动作虽显踉跄，但抱得十分固执。

阿嫲想阻拦，手伸到一半又垂下，只将指尖按在胸口，那里似乎藏着一个再也无法填补的洞。“她快死了……”她想着，眼神复杂。

此时，蜀王蝉丛自火光尽头走来。铜铃系在脚踝上，每一步都发出钝响，仿佛从骨髓深处抠出的回音。他的脸逐渐显现在火把的光芒下：双目暴突，如同沸水煮过的玛瑙，嵌在森黄的额骨间；鼻梁塌陷，留下一道扭曲的痕迹，像被巨斧劈断的山梁；嘴唇厚紫，丑陋却透着一种诡异的庄严。

零的影子被火焰挤压成薄片，显得愈发单薄。蝉丛伸手，零并未闪躲，只是微微松开了环住逍遥的手臂。婴儿顺着空隙滑入王的掌心，像一枚青果掉进深渊。

“羲和之子。”蝉丛开口，嗓音粗糙如烟熏裂的竹节，却意外柔和。他双臂颤抖，不是因为重量，而是贪婪。身后的百姓、信徒、奴隶再次跪倒，整齐的撞击声仿佛钉入世界的钝钉。

逍遥被举高，与丑王平视。绿色的眼睛对上暴突的双眸，一净一浊。就在这一刻，蝉丛竟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错觉——仿佛怀里的不是婴儿，而是一面被春水洗涤后的铜镜，清晰映照出他所有的畸零与疮痍。

他下意识地将逍遥往胸口按去，像是要把镜子塞进骨缝，用心跳磨平那过于锋利的反光。“好孩子……”他低声喃喃。

另一边，零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紧，指节泛出月白色的光泽。他听见自己的呼吸被王的巨大影子碾碎，化作细微粉末飘进火焰中，发出几不可闻的“嗤嗤”声。

阿嫲站在人群外沿，像一截被潮水遗弃的枯木。她试图直起身，却被身后奴隶的脊背压回去，只能将呜咽咽进胸腔，酿成一口腥甜的血痰。

蝉丛转身，铜铃再次响起。火把自动分开一条宽阔的道路，尽头是漆黑的青铜王辇。辇壁镶嵌着金箔太阳纹，七条饕餮盘踞其上。王抱着逍遥登上辇车，动作轻柔如同把雪花放在炉沿上取暖。

逍遥被金丝绸缎包裹得严严实实，仅露出一双绿眼，映照着辇壁上凸起的日轮。日轮中心嵌着一颗琥珀大小的人眼石，封存其中的幼鹰展开羽翅，却永远被困在松脂般的牢笼中。

“回城。”命令简短有力。火队沿着山脊蜿蜒前行，远看如一条燃着烈焰的蛇，在夜的皮肤上烫出焦黑的疤痕。

零留在原地，雾气重新合拢，像是两扇沉重的石门将逍遥送往人间，而他则困于深谷之中。

阿嫲踉跄扑过来，将零搂进怀里，干瘦的手臂像枯藤缠绕住正在疯长的竹子。零没哭，只是转过脸，目光幽远地望向火光消失的方向。他的瞳孔变得更加混浊，像冰湖被墨汁一点点晕染开来。

不远处，蝉丛低头，用鼻尖轻蹭逍遙栗色的软发——那颜色与他自己那些黑硬如铁丝的王子们截然不同。

“羲和之子。”他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听罢，阿嫲哽咽着在零耳边低语：“阿零啊……见到了吗？往后一定要讨好那个孩子，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

零抬起头，混浊的蓝眸中第一次浮现出与年龄不符的冷冽。“我会把太阳摘下来，挂回去！”他说得斩钉截铁。

“凭什么一个来历不明的野孩子，被浮光照耀，就成了天下。”

“阿零！”阿嫲猛地摇晃他，“阿嫲只想让你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