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阙金顶上,恒久悬挂着炽白的光球,将月亮逼得只剩一张褪色的剪影。人们口耳相传,绿瞳的孩子是太阳遗落人间的火种,因此稻麦能三熟,丝茧可七缲,连胭脂都红得泛紫。
蝉丛王为那孩子筑起七丈高的羲阙,塑金身,刻日纹。百姓跪伏在地,膝行向前,将最饱满的稻穗、最鲜活的童男童女,一一摆放在那道灼目的阴影中。他们齐声高呼:“日神在上——”
而月厢则蜷缩在日阙的背阴处,低矮三丈,单薄三尺,乌木作柱,鲛绡为帷。零住在那里,被王亲封为“月使”。
白天,他翻阅医经、调配草药、学习禹步、绘制星图,还要司礼;夜里,他捧着银盏,登上一百四十级台阶,给那个发光的小不点送吃食。奴隶们议论:“月使温柔漂亮,却终究只是日的影子。”零听到后,只是微微弯了弯唇,把自己的影子藏进更深的夜色里。
五岁的逍遥,个子还不到零的肩边,却早已学会用奶声奶气的一声呼唤揉进万丈光芒——
“阿零!”
那声音像一粒烧红的银针,刺穿喧闹的人潮,直直钉进零的耳膜。无论零此刻正在做什么:在月厢前种药圃,于影虹上观星,还是在王城最偏僻的废井边——只要这一声落下,他都会停下动作,转身,嘴角牵出一抹未满的月,温声应答:
“主。”
话音刚落,绿瞳的小不点便会扑过来,栗发在日光中炸成一朵火球,袍袖带起的风都闪着金屑。他撞进零怀里,零被撞得后退半步,却仍先伸手,替他把歪到臂弯的披肩扶正,才低声问:
“主,渴了?”
逍遥点头,睫毛上沾着细碎的日斑。
零便从袖中抽出银盏,盏底沉着前一夜汲来的井水,水面上漂浮着半瓣残月形的冰。逍遥捧起盏,“咕咚咕咚”喝得像灌下一整片晨光。喝完,他抬手用袖口抹嘴,再把空盏塞回零掌中,咧嘴笑道:“阿零阿零,抱!”
逍遥忽然踮脚,伸臂揽住零的颈,零缓缓弯腰,他便把额头贴上零的额。他们的睫毛几乎快要相触,“阿零,”他的声音低下来,奶气里掺进了不属于五岁的清亮。零的睫毛颤了颤,像被风拂乱的蛛丝。
逍遥松开他,退后一步,逆光站立,整个人被日轮镀上毛茸茸的金边。“我可喜欢阿零了。”他说完,转身赤足奔下阙阶,衣袖被风鼓起,像一面小小的旗。
零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光芒中。
傍晚,蝉丛王召见。
王踞坐在熊皮上,暴突的眼珠在油灯下泛着腌渍般的赭色。“月使,”王嗓音黏湿,“‘日月同辉’切记。”
零跪拜,额头触地,声音温顺得像一匹驯服的夜:“谨奉王命。”
……
夜晚,月厢无灯。
零坐在乌木阶前,仰头看去,月的残辉在天空烫出一个焦黄的洞。“阿零!”“阿零!”“阿零——”线的那端,是奶声奶气的烦人精;线的这端,是温柔微笑的囚徒。零抬手掩住半边脸,指缝间漏出一点极轻的叹息,像月面被陨石撞击扬起的尘。
“主——在。”
太阳喜欢月亮。
他总在深夜敲响月厢的铜环,递上一枝扶桑花,说:“阿零,侬见,这花长得像侬,折下来赠侬,侬可欢喜?”零便笑,笑容像月下荡漾的水纹。扶桑花虽美,却是转瞬即逝的。
十七岁,大祭司受礼。礼时需要在祭坛正中同时点燃金火与银火。仪式前夜,零独自来到铸火室,将银火盏灌满水银。旁边的金火忽然腾起,水银蹦出,溅到他身上,疼得他直不起腰。
翌日。
逍遥见零从身后抱住他,怔了一瞬,欣喜地将金饰戴在头上,转身想去拉零的手。零却从袖中抽出银匕——本该用来割祭牲的匕首——刺入逍遥左胸。刃薄,血涌出如赤霞。
娇生惯养的祭司第一次露出太阳被云遮住的表情。
零退后一步,声音轻得像尘埃:“侬知世间只能有一神。”
他本以为逍遥会怒,会命人将他拖走。可逍遥只是用沾血的手抚上他的脸,用安慰的语气喃喃:“疼么?阿零的手在抖。”
明明是他受了伤,却强忍着安慰零。零忽然想哭,但他忍住了,转身逃进夜色,像逃进自己的一生。
愚蠢的信徒比神更狂热。他们听说“月亮刺伤太阳”,便举着火把冲进月厢。零那时正在捣碎毒花,试图配一剂给逍遥止痛的草药膏。
“焚月!”“日神独照!”
零被他们一棍一棍打倒,遍体鳞伤,最后奄奄一息地被拖到祭柱旁,像一截待燃的沉香。火舌舔上他脚踝时,他抬头看见逍遥——不,太阳狂奔而来,金冠从头上滑落,在地上“咣当”一声碎裂。他推开人群,徒手扯动铁链,双手被烫得血肉模糊。
月亮死后,太阳开始糜烂。他仍每日升座祭台,却不再诵祝词,只让鼓角齐鸣,将俘虏、牛羊,甚至童男童女投入火坑。蜀地大旱三年,河床龟裂如龟甲,庄稼在田里自燃。史官写道:“蚕王惧之,欲除祭司。祭司执法杖,法力强悍,杖头悬烈日,王不敢仰视,只好挑拨是非。”
……
“侬见祂真心欢喜?”
“祂欢喜的只是侬抬首时露出的颈骨,只是侬替祂斟露时沾赤的可怜。若侬剥去皮相,还剩什么?”
说话的人是副祭“晦”,一个总在暗室里用龟甲占卜为蝉王卖命的家伙。他的眼窝深得像两口枯井,井底燃着幽绿的火。
零本不该信。但那几句话像钉子,一颗一颗钉进他长年溃烂的自卑里:
——“侬是影,影不得爱。”
——“祂吻侬,不过是在吻祂的倒影。”
——“厌倦,侬会似侬阿嫲被王随手遗弃,侬的阿嫲,侬知一生有多苦。”
于是,在加冕前夜,零将自己浸入冷泉中——他想:如果皮囊是他唯一的筹码,那就毁掉它,看逍遥还爱什么。
他恨。
恨自己只能做陪衬,恨逍遥为何永远站在光里,连低头施舍的一个眼神都璀璨得刺眼。
那些话日复一日在他耳边凿刻,早已不止一次两次:
“神永不照一子。”
零起初不信。可每当他替逍遥捧剑、试毒、剜目、捧心时,那些旁观者便发出轻笑——
“见侬,似个娇子,辨不清主次,怎立得祂身旁?”
笑声里藏着钩子,钩得他皮肉生疼。
以前听见逍遥在梦里喊他,他会欢喜得一夜未眠。但翌日清晨,逍遥却把同样的音调赠给了新得的月狼(厄狼)幼崽。钩子钩得更深,疼得他整夜咬住手腕,血滴在月白绸上,像一朵朵小小的红花。
年复一年,疼成了毒,毒化成了刃。
大祭司受冠礼前的那晚,零独自在房里擦拭银匕。所以当刃尖刺入逍遥胸口时,他的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但心却因那双染血的手向他伸来时颤抖。
信徒们举着火把冲进来时,零竟感到一丝解脱。烧吧,他想。烧掉他,烧掉这副被太阳亲吻过的污秽骨头,烧掉他的自私与善妒。
火刑那日,逍遥在烈焰外撕扯铁链。那声音像受伤的狼,又像被乌云撕碎的日轮。零忽然清醒,原来他们骗了他。
他拼命挣扎,铁链勒进皮肉。那一刻他才明白:他恨的不是逍遥的光,而是自己永远无法坦然站在光里。他刺向逍遥的那一刀,实际上是刺向那个卑怯的自己。
零被浓烟呛得半盲,却看见逍遥十指焦黑,仍一声声喊他的名字——不是“月亮”,而是“阿零”。那声音像滚烫的刀子,把他心里多年积攒的毒瘤一刀刀刮开。
可是火焰已经舔上了他的发梢。在剧痛里,零仰起头,隔着扭曲的空气,对逍遥做出口型——
“来时逢君……”他没能说完下一句,“勿相往来……”世界便陷入了漆黑。
……
祭“晦”被侍从按在地上,他早在一年前就被剜去了舌头,日日在滚烫的铜台上写字忏悔。等到写完忏悔,他的食指已被磨平,只剩下难堪的掌心蠕动,活像两只羊蹄。高坐正堂上的祭司缓缓起身,步履款款且端严。
逍遥半仰头低眼,如伪神俯瞰渺小的人类。他抬足踩在那双“蹄子”上,祭“晦”疼得挣扎,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在脸上浮现出各种丑态。侍从抓起祭“晦”的头发,让他仰望祭司。
旁边的侍童端来强水与金笔,逍遥嘴角勾起一抹笑,拿笔的动作慢条斯理。在祭“晦”恐惧的目光中,他用金笔蘸着强水,在祭“晦”脸上撰下慢咒符:“乌为子亲撰符,此咒不入归世,感激乌。”
百姓说:大祭司的眼睛里住进了两轮黑日……
“是日,太阳自蚀,天雨铁火,传闻所言,祭司立星月为国,通天晓,游转千国。”
……
他梦见自己回到十二岁,零在月下替他编发,井水边缀着扶桑花。
“月之子弑日,非恨日,实恨己之不能成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