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海千年,风把灰烬磨成齑粉。逍遥踩着沙脊,披一身月白长衣——那颜色与“月亮”的绸缎如出一辙,远远看去,好似堕入人间的神使。
他用了一千八百二十七次“蚀骨”仪式,以左眼换右眼,以心血换骨血,终于把混沌钉进这具人壳。
人皮永生不过是把死亡切成无数薄片,每片都薄得能透光,疼得能渗血。
往后这样的疼痛,他每隔百年都要经历一次…好在,他终于找到了……
精绝国的风,像被沙磨过的刀。
这一世的零不再是日影下的陪衬,而是沙海尽头最锋利的一柄刃。
他披赤甲,踏流沙,人称“赤焰将军”。
逍遥跋涉千里,越过龟兹、鄯善,用驼骨换水,用谎言换命,终于在精绝城下看见了他。
那日沙尘蔽日,将军高立城垛,盔缨似火。逍遥仰头,恍惚又看见当年祭坛上的少年——只是这一次,太阳成了仰望的人。
他欣喜的在逃荒的人群中望着他。
那时的精绝国是沙海中的一片绿洲,山川流水,所有的美都集中的在了这片罕见之地。
由于是黑户,他便在外城等待,试图找到一个身份光明正大入城,他学会了精绝古语,等到女王生辰,他沙盘上绘出三日后的风暴,也能用一碗羊血卜出敌军的破绽。女王大悦,赐他衣袍、银铃、贯籍——因逍遥来时月光霓裳,白发飘转,所到之处,皆为祥瑞,所赐名“白泽”。
并成了女王“爱宠”。
于是,白日里,他是女王的幕僚,夜来,他是军营帐外的幽灵。
零第一次正眼看他,是在庆功宴后。
将军卸甲,左肩一道新伤,血透赤绢。逍遥捧着药碗,跪在地毯,指尖沾了药汁,轻轻涂在翻卷的皮肉间。
零垂眸,声音像风沙擦过铁:“白泽,也懂刀伤?”
“我懂的不是伤,是疼。”
零嗤笑,逍遥抬眼,笑意温软。
零拿过旁边的一壶酒缓缓仰头倒下,喉结滚动,酒水顺着他张开的唇角淌出浸湿了胸口…
逍遥却忽地俯身,吻住那片还带着酒气的唇角。
将军整个人僵住——沙场冲锋时,他能把长刀舞成火轮;
可在这一寸柔软的侵略里,他却忘了方向。
那是他第一次被吻。
逍遥的舌尖轻轻探入,像夜风掀起营帐的帘,带着微凉的星辉。
零睁着眼,睫毛簌簌,像受惊的鹰。
他不懂回应,只本能地攥紧逍遥的腕,指腹却抖得不像握过刀刃的手。
“将军……”逍遥呼吸落在他唇角,偏要故作媚态撩他。
指尖挑开将军的领扣,露出锁骨上一道旧疤。
逍遥俯身,媚眼如丝,用唇轻轻碰那道疤,像落下一瓣花。
“这就是你撩拨陛下的手段吗?”
“不,将军,是对你一人。”
“何意?”
“臣在城下见到了您的第一眼,就以心悦,臣为您而来。”
……
第二日清晨,零比往常早起半个时辰。
他蹲在帐外,用匕首削一根枝,削得笨拙,却削得极认真。
逍遥披衣出来,看见晨光里,冷面将军正把木头一点点的削成鹿的形状。
“做什么?”
零背过手,耳根通红:“……。”
他想说“送你”,又觉得矫情,最终把那小家伙塞进逍遥手里,转身去点兵。
逍遥低头看着那灵动的小鹿,像一枚小小的、笨拙的月牙。
……
出征前夜,逍遥看到两张薄毯 ,零要留他在帐中。
零拍拍身边空位。
逍遥侧过身,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
零立刻闭眼,逍遥忍不住笑,凑过去,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
逍遥的手指抚在零的膝头,却见零低声问:“你为何总看我?”
“您在臣的眼中,本就绝美。”
“我非女子,软夫。”
零沉默,像按住一场迟到的风暴。
精绝国连年与于阗争水,绿洲一日日枯萎。
零率军七战七捷,却换不来一斛青稞。
最后一次出征前,逍遥为他卜卦——
沙盘上,火星坠赤焰,大凶。
零却笑,挑起逍遥的下巴:“白泽的卦,可有解法?”
“有。”逍遥双包裹住他的手,“别去…”但当他看到对方心意已决,就婉婉一笑,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一句:“臣尊重您的选择,臣替您守城,等您凯旋回来。”
“逍遥。”
“嗯?”
“若我回不来……”
“嘘。”逍遥用指尖堵住他的唇,“你若回不来,我就去把敌国一个一个烧成灰,再把你抢回来!”
零沉默片刻,释怀的笑了,“你真会开玩笑!”忽然把脸埋进逍遥肩窝,声音闷得几乎听不见:“我爱你……”
“将军,教臣握刀吧!”
……
零战死于黑风口。
长枪贯穿了他的身体,却无人敢靠近——赤焰拄刀而立,尸身三日不倒。
……
在瞳孔开始扩散,滚烫的血顺着颈窝淌进铠甲里前,视野却忽然澄明——
狂风止息,黄沙退成柔软的涟漪。
海市蜃楼自地平线浮起,澄澈得近乎残忍。
他看见逍遥站在那里。
白发像雪崩后的光,丝丝缕缕,被风扬成一片流动的银河。
淡色的丝绸袍贴着颀长的身躯,衣角掠过沙面,竟带出细碎的草芽与碎金般的野花——那是他此生从未抵达的“绿洲”,却在垂死的一刻被风送到眼前。
逍遥伸出手,指尖几乎碰到零的眉心。
没有声音,零却听见他在说话:“别怕,臣来接你回家…”
零想抬手,却只动了动指节。
最后一粒沙被风卷进瞳孔,世界骤然安静。
在黑暗彻底合拢前,他看见逍遥俯身,将额头轻轻抵在自己的额上——像很久以前的温柔,终于落进了他的眼睛。
……
逍遥赶到时,远远的从骆驼上跌落,仆身滚到赤练的身旁,挥开停歇在零尸体旁的秃鹫后,双手却不知落在零的哪一处……
精绝国挂起白幡那日,女王召白泽祭司主持葬事。
可当夜,白泽就“病逝”了。
棺木抬出王城时,驼铃哑了,沙风止了。
无人知道,棺材底早空,一袭白袍潜入沙海,像一尾逃回深渊的鱼。
他带着将军的尸体逃了。
精绝国也在十年后沦为鬼城。
商旅说,夜半能听见驼铃与刀相撞之声,有人于废井边拾到一柄刀,其锋如新。
……
“焚毁所有占星卷,永绝预言。”
于是世人再不知赤焰将军,亦不知白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