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刺鼻,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持续不断地刺扎着顾承屿混沌的意识边缘。每一次试图呼吸,那冰冷的气味就顺着鼻腔直冲大脑,带来一阵阵眩晕和更深的迷茫。
他挣扎着,在一片沉重的、粘稠的黑暗中浮沉。仿佛溺水之人,本能地向上探求着稀薄的空气。终于,沉重的眼皮颤动着,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刺眼的白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他闷哼一声,瞬间闭上眼,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沿着眼角滑落。头痛,如同有无数把钝斧在颅内同时劈砍,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后颈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让他几乎窒息。
他强迫自己再次尝试。这一次,他眯着眼睛,一点一点适应着那过分明亮的光线。视野里是模糊晃动的惨白——天花板、墙壁、床单……单调、冰冷、毫无生气。耳边是仪器规律的、冰冷的“滴滴”声,单调地敲打着神经。除此之外,还有一种陌生的、持续不断的、如同叹息般的低沉嗡鸣……是海浪?
这里是哪里?城市里没有这种声音。
混乱的思绪如同缠绕的乱麻,他试图抓住任何一丝线索——名字?身份?为什么在这里?——大脑却回应以一片空茫的死寂和更猛烈的钝痛。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漫上心头,将他包裹、吞噬。他像一个被遗弃在陌生宇宙的孤儿,失去了所有的坐标。
“你醒了?”
一个清软的声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瞬间穿透了仪器冰冷的滴答声和窗外隐约的海浪声,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
这声音……是锚点!
顾承屿猛地、几乎是耗尽全身力气地转过头,动作牵扯到颈部的伤口,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瞬间发黑,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顾不上了,他必须找到声音的来源!
视线在剧烈的眩晕中艰难地聚焦。床边,一把简陋的木椅上,坐着一个年轻女人。
她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棉麻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纤细的手腕。长发松松地挽在耳后,用一根朴素的木簪固定着,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垂落在光洁的颈侧。她的脸很小,皮肤是缺乏血色的苍白,下巴尖尖的,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像被最清澈的海水冲刷过的黑曜石,此刻正一眨不眨地、专注地凝望着他。那眼神里盛满了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担忧,以及一种……沉甸甸的、让他莫名心头发紧的复杂情绪。
她是谁?
“感觉怎么样?头晕吗?”女人倾身向前,声音放得更轻柔了些,像是怕惊扰到什么。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膝上那条同样素色的棉布裙摆,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医生说你撞到了头,可能会有暂时性记忆障碍……”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记忆障碍?
顾承屿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试图再次在空茫的脑海里搜寻任何关于“自己”的碎片,回应他的却只有更加尖锐的头痛和一片令人绝望的虚无。喉咙干涩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来火烧火燎的剧痛。他张了张嘴,试图发声,却只挤出一阵破碎的、如同砂砾摩擦般的嘶哑气音。
“我……”他用尽力气,终于挤出干涩的一个字,声音陌生得可怕,连他自己都感到心悸,“……是谁?”
女人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剧烈地颤动了一下。那瞬间,顾承屿清晰地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混合着“果然如此”的了然和更深沉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心疼。那眼神像针一样刺了他一下,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和……无助。
她抿了抿失去血色的唇,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手拿起床头柜上一个搪瓷杯。杯口还氤氲着淡淡的热气。她小心地用勺子舀起一点温水,动作轻柔地递到他干裂的唇边。
“我叫苏晚。”她一边喂水,一边低声说道,声音如同羽毛拂过心尖,“你出了很严重的车祸,在城郊的公路上。我……刚好路过,把你送到了这里。” 温热的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顾承屿贪婪地汲取着那点暖意,本能地抬起没有输液的手想去扶杯子,却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她握着勺子的手时,猛地顿住!
她的手指,纤细,冰凉,而且在微微发抖!
她在害怕?害怕什么?害怕……他吗?
这个认知像一块冰,瞬间沉入顾承屿的心底。他抬眼,探究地看向苏晚的眼睛。
苏晚似乎被他的注视和那瞬间的触碰惊到,飞快地收回了手,掩饰性地将散落的碎发拢到耳后,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医生说你需要静养,最好远离压力源。这里……是个小岛,离城市很远,很安静,适合养伤。”她解释着,目光却有些飘忽,不敢与他长时间对视。
小岛。远离城市。安静养伤。
顾承屿的目光再次越过她单薄的肩膀,投向窗外。百叶窗的缝隙间,漏进几缕金色的阳光,在地板上跳跃。远处,海浪的声音更清晰了些,带着永恒的韵律。这陌生的环境并没有带来丝毫安全感,反而加深了他的茫然。
“我……”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沙哑,但清晰了一些,带着一种固执的、寻求根基的迫切,“……叫什么?”
苏晚沉默了。她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仿佛在思考一个极其重要又极其艰难的问题。房间里只剩下仪器单调的滴答声和海浪的叹息。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终于,她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在他脸上,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平静。
“阿屿。”她轻声说,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我叫你阿屿,可以吗?”
阿屿。
两个陌生的音节。没有由来,没有意义。但奇怪的是,当这两个字从她柔软而略显苍白的唇间吐出时,顾承屿的心脏竟不受控制地、重重地跳了一下。那一下悸动,微弱却清晰,穿透了厚重的迷茫和恐慌,带来一丝奇异而微弱的暖流,仿佛冰冷的指尖触碰到了温热的皮肤。那是一种模糊的、无法言喻的……归属感?或者仅仅是因为,这是他在这个全然陌生的世界里,被赋予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称呼?
他没有反对。事实上,他虚弱得连反对的力气都没有,而内心深处,对这突如其来的“命名”,竟生不出一丝排斥。他只是看着她,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自己此刻苍白狼狈的倒影。在这个充斥着消毒水气味和陌生海浪声的房间里,在这个自称苏晚的女人面前,这个叫“阿屿”的、一片空白的男人,似乎找到了一个极其脆弱却又无比真实的立足点。依赖的藤蔓,在无声的沉默和疼痛的间隙里,悄然滋生,缠绕上他仅存的意识。
然而,命运的讽刺在于,此刻他眼中唯一的锚点——苏晚眼底深处那份沉甸甸的忧虑和复杂——不仅仅源于对他伤势的担忧,更源于一个她无法宣之于口的沉重秘密:她救起的这个男人,他的世界即将天翻地覆,而当他记起一切时,此刻这脆弱的依赖和温情的凝视,都将化为最锋利的刀刃,刺向她自己。而这一切的开端,始于那枚被她悄悄攥在掌心、此刻正静静躺在口袋深处、带着冰冷金属质感的白金袖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