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未与张敏分手的消息，是在一个阳光刺眼的周六早晨正式公布的。
他编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发在朋友圈，没有解释，只有"我们已和平分手"七个字。手机立刻开始疯狂震动，同事朋友的询问蜂拥而至。林未直接关了机，把手机扔在沙发上。
茶几上摊开着姜惟的"愿望清单"——一张边缘已经起毛的淡蓝色便签纸，上面是她娟秀的字迹列出的十几项简单愿望：看一次日出、重游大学校园、读一本让自己流泪的书、给未来的朋友写封信...
最普通的事情，对现在的姜惟来说却成了奢望。林未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字迹，像是能触碰到她写下每个愿望时的情绪。
手机刚开机就响了起来。是父亲。林未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你和张敏怎么回事？"父亲林志远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带着明显的不满，"她父亲刚给我打电话，说你最近魂不守舍，是不是又因为工作？"
"不是。"林未简短地回答。
"那是什么？张敏家世好，人又懂事，你——"
"我遇到姜惟了。"
电话那头突然沉默。长达十几秒的寂静后，父亲的声音变得异常冷静："谁？"
"姜惟。我大学时的女朋友。您应该记得。"林未刻意强调，"就是七年前突然'出国深造'的那个姜惟。"
"她...回来了？"父亲的话调有些奇怪，像是明知故问。
"不只回来了，她还病了，很严重。"林未握紧手机，"爸，你知道她当年为什么离开吗？"
"我怎么知道。"父亲回答得太快，"你们年轻人的事..."
"她根本没去英国。"林未打断他，"她去了北京，然后就在这座城市，开了家花店。整整七年。"
又是一阵沉默。林未能听到父亲沉重的呼吸声。
"你现在在哪？"父亲最终问道，"我们见面谈。"
"不必了。"林未看着手中的清单，"我今天有安排。"
挂断电话后，林未给姜惟发了条信息："准备好了吗？今天天气很好，适合回学校看看。"
姜惟回复得很快，仿佛一直在等他的消息："刚吃完药，苏雯说我可以出去两小时。"
两小时。林未盯着这个时间限制，胸口发闷。曾经的姜惟可以和他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逛一整天，现在却要精确计算每一分钟体力。
他提前半小时到了花店。推门进去时，苏雯正在帮姜惟系围巾——尽管已经是春天，姜惟却穿着毛衣还觉得冷。
"你来了。"姜惟抬头微笑，苍白的脸上因为期待而有些血色。她今天特意化了淡妆，嘴唇涂了浅浅的粉色，看起来比平时精神些。
苏雯递给林未一个小包："她的药，两小时一次。如果她开始手抖或者说话含糊，立刻送她回来。"
林未点头，接过药包时注意到苏雯警告的眼神。这个女孩对姜惟的保护近乎偏执，但他理解——在过去的七年里，是苏雯而不是他陪在姜惟身边。
"我们走吧。"姜惟推动轮椅，眼睛里闪着林未熟悉的光彩，像是大学时每次约会前的样子。
林未开车带她去了母校。春日的校园绿意盎然，学生们抱着书本匆匆走过，与七年前的他们没什么不同。林未推着姜惟的轮椅，沿着他们曾经最常走的那条路慢慢前行。
"记得吗？"姜惟指着一棵樱花树，"你第一次吻我的地方。"
林未微笑："你当时紧张得把奶茶洒了我一身。"
"那是因为你突然凑过来！"姜惟笑着抗议，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喘，"我都没准备好..."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林未立刻停下轮椅，从包里取出药瓶和水。姜惟乖乖吃了药，等呼吸平稳后，她指向不远处的长椅："去那边坐坐好吗？我想看看湖。"
林未扶她坐到长椅上，轮椅折叠放在一旁。春风吹皱湖面，阳光在水上跳跃，姜惟眯起眼睛，表情宁静。
"有时候我会梦见这里。"她轻声说，"梦见我们还是学生，你拿着刚写好的诗给我看，我假装挑剔其实心里喜欢得不得了。"
林未握住她冰凉的手："那些诗还在我抽屉里，你批注过的版本。"
姜惟惊讶地转头看他："你还留着？"
"我留着关于你的一切。"林未直视她的眼睛，"七年里，我从未停止想你。"
姜惟的眼眶瞬间红了。她迅速低头，假装整理衣角："别说这种话...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为什么没意义？"林未追问，"姜惟，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突然离开？为什么撒谎说去了英国？为什么——"
"林未，"姜惟打断他，声音颤抖，"今天天气这么好，我们不要谈过去好吗？就假装...就假装时间停在这一刻。"
她的眼神近乎乞求，林未只好妥协。他们静静地坐在长椅上，看着学生们来来往往，仿佛真的回到了七年前。姜惟的头慢慢靠上他的肩膀，轻得像一片羽毛。
"累了？"林未轻声问。
"嗯。"她含糊地应着，"就靠一会儿..."
不到十分钟，林未感觉到她的呼吸变得均匀——姜惟睡着了。她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小的阴影，嘴角微微上扬，像个满足的孩子。林未一动不动，生怕惊醒她，尽管右肩已经开始发麻。
一小时后，姜惟突然惊醒，慌乱地看向手表："我睡了多久？我们该回去了，苏雯会担心..."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右手猛地抓住左臂，脸上闪过一丝痛苦。
"怎么了？"林未紧张地问。
"没事，"姜惟强笑，"只是手有点麻。我们走吧。"
回程路上，姜惟异常安静。当车停在花店门口时，她突然抓住林未的手腕："谢谢你今天...谢谢你陪我完成一个愿望。"
她的手指冰凉得不正常，林未反手握住："明天继续？清单上还有看日出。"
姜惟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暗淡："明天...明天可能不行。我有点累了，需要休息几天。"
林未刚想说什么，花店门猛地打开，苏雯冲了出来："怎么这么晚？她脸色怎么这么差？"
"我没事，"姜惟虚弱地说，"只是有点累。"
苏雯不由分说推起轮椅，对林未丢下一句"你该走了"，就把姜惟推进了里屋。林未站在原地，听到里面传来低声的争执，然后是姜惟剧烈的咳嗽声。
他正要冲进去，手机响了。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信息："林先生，我是姜惟的主治医师陈明。姜惟本周的检查结果很不乐观，如果您方便，希望能来医院一趟。"
林未的心沉到谷底。他看了一眼紧闭的里屋门，回复："明天上午可以吗？"
"今天下午四点如何？情况有些紧急。"医生回复。
紧急。这个词让林未的手开始发抖。他看了一眼手表——三点二十分。
"我现在就过去。"
中心医院的神经内科在五楼。林未在护士站询问陈明医生的办公室时，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那挺拔的身形，那略显僵硬的走路姿势，像极了他的父亲。
林未愣在原地。父亲为什么会出现在神经内科？是来找他的吗？但那个方向分明是病房区...
"林先生？"一位穿白大褂的中年医生走过来，"我是陈明。"
林未勉强收回思绪，跟随医生进入办公室。墙上挂着的脑部扫描片子和各种医学证书在视线里模糊成一片。医生说了什么他几乎没听进去，只捕捉到几个词："病情加速恶化"、"最多三个月"、"palliative care"...
"姜惟知道吗？"林未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
陈医生点点头："她知道。事实上，是她要求我通知您的。她希望...希望您能慢慢接受这个事实。"
林未的眼前浮现出姜惟在樱花树下微笑的样子，她靠在长椅上安睡的侧脸，她说"就假装时间停在这一刻"时眼里的泪光。三个月。九十天。两千多个小时。
"有什么办法可以延长..."他的声音哽住了。
"我们尽力了。"陈医生叹息，"这种类型的多发性硬化症进展非常迅速。七年前确诊时就已经是中期，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七年前。又是这个时间点。林未突然站起来："我能看看她的病历吗？完整的治疗记录？"
"这...需要患者授权。"
"那就问她授权。"林未拿出手机，"我现在就打给她。"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是苏雯的声音："她睡了，有什么事？"
"把电话给姜惟。"林未声音低沉，"急事。"
一阵窸窣声后，姜惟虚弱的声音传来："林未？"
"我在医院，和陈医生在一起。"林未直接说，"他需要你的授权让我看完整病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为什么？"
"因为我想知道真相。"林未努力控制声音不发抖，"全部真相。关于七年前，关于你的病，关于..."他深吸一口气，"关于我父亲为什么会出现在神经内科病房区。"
这次沉默得更久。最终姜惟轻声说："把电话给陈医生吧。"
林未递过手机，陈医生走到走廊上低声交谈。几分钟后他回来，表情复杂："姜小姐同意了。请跟我来。"
档案室里的灯光惨白。陈医生从电脑上调出一份长长的病历，最早的就诊记录赫然是七年前三月——姜惟"出国"前两个月。
林未的手指颤抖着滑过屏幕，目光落在"初诊原因"上："突发性肢体麻木、视力模糊，持续一周。"然后是各种检查、化验，最终诊断："多发性硬化症（复发缓解型），中期。"
"这种病..."林未艰难地问，"会影响寿命吗？"
"因人而异。"陈医生谨慎地回答，"但七年前姜小姐来就诊时，我们预估如果治疗得当，还有十年左右的时间。"
十年。从七年前算起，现在已经是第七年。林未的胃部绞痛起来。
"她接受过什么特殊治疗吗？"
"最初两年在北京一家私立医院，据说是一种实验性疗法，费用非常昂贵。"陈医生翻看记录，"后来病情暂时稳定，她就回来了，定期在我们这里复查。"
昂贵。林未抓住这个词："有多昂贵？"
"据我所知，一个疗程就要几十万。姜小姐说她有赞助人..."
赞助人。林未脑中闪过医院走廊上那个熟悉的背影。他猛地站起来："谢谢您，医生。我需要...我需要处理一些事。"
走出医院时，天已经黑了。林未坐在车里，拨通了父亲的电话："我们需要谈谈。现在。"
"我在家。"父亲的声音异常平静，仿佛早预料到这个电话。
林志远的公寓在城中最贵的地段。林未进门时，父亲正坐在书房里，面前摊开着几份文件。
"你去看姜惟了。"林未直接说，声音冷硬，"今天下午，在中心医院。"
父亲没有否认，只是摘下老花镜："她情况怎么样？"
"你关心吗？"林未的声音陡然提高，"七年了！你知道她在这座城市，知道她病了，却一直瞒着我！"
父亲沉默了一会，然后拉开抽屉，取出一个文件夹："看看这个。"
林未打开文件夹，里面是一沓汇款单复印件，收款人全是"姜惟"，时间跨度从七年前至今，每月一笔，金额从五万到二十万不等。最近的一张是上周的，金额十万元。
"这是什么？"林未的声音发抖。
"治疗费。"父亲平静地说，"七年前，姜惟来找我，说她确诊了多发性硬化症，需要钱治疗。作为交换条件，她答应离开你，永远不联系你。"
林未感到一阵眩晕，不得不扶住桌沿："你...你逼她离开？"
"我给了她选择。"父亲的眼神冷酷而清明，"要么拖累你，毁掉你刚起步的事业；要么接受我的资助，去北京最好的医院治疗，同时永远退出你的生活。"
林未的拳头砸在桌上，文件四散："你怎么敢！"
"我敢，因为我是你父亲！"林志远也提高了声音，"看看现在的她！轮椅上的废人！如果当年她留在你身边，你现在会是什么样子？整天照顾病人，放弃所有机会，最后还是一无所有！"
"那是我的选择！"林未怒吼，"你无权替我做决定！"
"我救了你！"父亲指着那些汇款单，"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支付她的医疗费，不是因为多喜欢她，而是因为你！因为我知道如果她死了，你会崩溃！"
林未抓起那些汇款单摔在地上："用不着你假慈悲！如果不是你，我们至少可以一起面对！七年...我们失去了七年时间！"
"七年时间足够你建立事业，足够你变得强大。"父亲冷冷地说，"现在你可以随心所欲了，去照顾她吧，反正她也活不了多久了。"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刺进林未的心脏。他后退几步，突然意识到一个更可怕的事实："等等...七年前，你生病了吗？"
父亲的表情微妙地变化了一下："什么意思？"
"姜惟不可能仅仅因为自己生病就离开我。"林未步步紧逼，"她不是那种人。除非...除非还有别的原因。"
父亲转身走向窗边，沉默得令人心慌。
"爸，"林未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你七年前体检报告上那个'小问题'，到底是什么？"
窗外，夜色如墨。林志远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早期肺癌。已经手术切除了。"
林未的世界再次天旋地转。所有的碎片突然拼合在一起——姜惟离开时，正是父亲手术前后；昂贵的治疗费；她宁愿背负骂名也要接受的条件...
"她知道。"林未喃喃自语，"她知道你病了，需要钱治疗，而我当时刚毕业，一无所有..."
父亲没有否认。这个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
林未转身离开，摔门声在豪华公寓里回荡。他需要立刻见到姜惟，需要亲口问她最后一个问题：当年她的选择，到底有多少是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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