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暴雨中的陶艺课

第六章 暴雨中的陶艺课

陶艺教室的窗户被雨水拍打得嗡嗡作响。

陈颂坐在转台前，掌心捧着一团湿软的黏土。这是校方新开设的心理疗愈课程，专门为"特殊家庭背景学生"安排——那个戴着珍珠项链的辅导老师说这话时，眼神扫过她手腕上的淤青，又扫过何安左耳的助听器。

"今天做容器。"辅导老师敲了敲白板，"装眼泪的，装秘密的，装任何你想留下或丢弃的东西。"

陈颂偷瞄了一眼教室另一端的何安。他今天穿了黑色高领毛衣，遮住了脖子上的疤痕，正用沾满泥浆的手指将黏土拍打成方形——所有人都做圆形器皿，只有他固执地要做一个棱角分明的盒子。

雨水在玻璃窗上蜿蜒成河。陈颂的陶坯在转台上慢慢成形，壁薄得近乎透明。她想起上周何安给她的那张字条，夹在那本《色彩心理学》里：【有些伤口需要透光】。当时她不明白，现在看着自己手中这个脆弱的胚体，突然懂了。

"太薄了。"

何安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毛衣袖口沾着泥水。他伸手按住转台，转速立刻慢了下来。陈颂闻到他身上有股潮湿的羊毛味，混着陶土特有的腥气。

"会裂。"他指着陶坯底部一道几乎不可见的细纹。

辅导老师正在教室另一端指导其他学生。陈颂压低声音："裂了又怎样？"

何安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抓起一团湿黏土，覆在她陶坯的脆弱处。他的手指修长冰冷，动作却异常轻柔，像在修补一件古董瓷器。陈颂看着他睫毛上凝结的水汽——不知是雨水还是汗珠——突然很想伸手擦掉。

"这样，"他的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就能装更多东西。"

陶坯在他们手下变成了奇怪的形状：底部厚重如铠甲，边缘却薄如蝉翼。转台停下时，陈颂发现何安左手腕内侧的旧伤沾上了泥浆，那些排列整齐的疤痕变成了五条凸起的褐色细线，像是黏土自己长出的纹路。

辅导老师宣布休息十分钟。学生们涌向洗手台，何安却走向窗边，从包里拿出相机。陈颂跟过去，看见他正对着暴雨中的操场调焦。

"你在拍什么？"

何安让出半个身位。取景框里，被雨水浸泡的沙坑成了一面破碎的镜子，倒映着翻滚的乌云。更远处，几个工人正在加固被风吹歪的公告栏——那里曾经贴着他的摄影作品。

"所有东西，"他按下快门，"都在雨天现出原形。"

闪光灯亮起的瞬间，陈颂看见何安瞳孔收缩了一下。他的左耳今天戴着全黑色的助听器，像个小型的机械黑洞，吞噬着雨声的嘈杂。

回到座位时，陈颂发现自己的陶坯被人动了手脚。原本光滑的内壁上，多了一朵凸起的向日葵浮雕，花瓣边缘指纹清晰可见。她看向何安，他正专注地往自己的方盒上刻字，刀尖划过黏土，留下深浅不一的痕迹：

**"此处应有光"**

辅导老师开始讲解上釉技巧。陈颂心不在焉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陶坯上的向日葵。突然一声巨响，教室门被踹开，冷风裹着雨水灌进来。

"何安！"

穿驼色风衣的女人站在门口，妆容精致得像橱窗模特，手里拎着滴水的长柄伞。陈颂立刻认出了她——开学典礼上坐在主席台的那个教育局领导，何安的母亲。

整个教室鸦雀无声。何安的刻刀停在"光"字的最后一笔，指节泛白。女人踩着高跟鞋走过来，鞋跟在地砖上敲出令人心悸的节奏。

"逃课？"她抓起何安正在雕刻的方盒，"就为了玩泥巴？"

盒子在她手中变形、开裂，最后被狠狠砸向地面。碎片四溅，一块尖锐的陶片划过何安脸颊，立刻渗出一道血线。陈颂看见他的助听器开始闪烁红灯——电流过载的警告。

"捡起来。"女人命令道。

何安没动。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在陶片上，像某种无声的哭泣。陈颂突然站起来，膝盖撞翻了转台。她的陶坯滚落在地，却没有碎——那个被何安加固过的底部牢牢保护着脆弱的边缘。

"他正在上课。"陈颂听见自己说，声音陌生得不像自己的。

女人眯起眼睛："你是谁？"

陈颂的手在发抖。她想起父亲抡起的酒瓶，想起那些需要被遮掩的淤青，想起何安说"有些伤口需要透光"。陶艺教室的灯光突然变得刺眼，她弯腰捡起那块刻着字的陶片，塞进何安手里。

"同学。"她直视女人的眼睛，"我们是同学。"

辅导老师终于介入，带着尴尬的笑容把女人请去了办公室。何安仍然跪在陶片堆里，血和泥浆混在一起，顺着下巴滴在毛衣领口。陈颂蹲下来，用拇指擦去他脸上的血迹，这个动作让他们同时愣住了——太亲密了，超出了他们之间那条无形的界线。

"你的陶坯..."何安突然说。

陈颂回头看去，她的作品完好无损地躺在地上，内壁的向日葵朝上仰着，像个倔强的笑脸。雨水从窗户缝隙渗进来，在陶坯内部积了薄薄一层，倒映出扭曲的天光。

"还能用。"她轻声说。

放学铃响了，但暴雨仍在继续。学生们陆续被家长接走，最后只剩下他们俩。何安站在走廊尽头，看着母亲的车驶离校园，尾灯在雨中晕开两团血红。

"她讨厌不完美的东西。"他突然说，"比如我的耳朵。"

陈颂想起那些被划破的星空照片，想起变形碎裂的方盒，想起他手腕上排列整齐的疤痕。她默默从包里拿出速写本，翻到最新一页——是今早画的何安，穿着那件黑色高领毛衣，像一道沉默的剪影。

何安接过本子，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钢笔，在画像的耳部添了几笔。陈颂凑近看，发现他画的是助听器的内部结构，精细得宛如工程设计图。

"我的世界，"他指着那些线条，"长这样。"

陈颂突然夺过钢笔，在图纸旁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向日葵，花瓣是用不同颜色的短线组成的——她记得何安研究笔记里所有关于她色觉偏差的记录。

"我的世界，"她模仿他的语气，"长这样。"

雨声渐歇。何安把速写本还给她时，手指在纸页上多停留了一秒。陈颂看见画像底部多了一行小字：

**"今日釉色配方：钴蓝+橘红+透光白=暴雨后的天空"**

走廊尽头，最后一盏灯也熄灭了。黑暗中，陈颂感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碰了碰她的手背——是何安的小指，小心翼翼地勾住她的，像在确认彼此的存在。

他们没有看向对方，也没有松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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