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海岸线
长途巴士的尾灯在夜色中晕开一片血红。
陈颂蜷缩在最后一排角落,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窗。何安坐在过道那侧,身体微微前倾,像一道随时准备弹起的屏障。车厢里弥漫着机油与廉价香烟的气味,前排有个婴儿断断续续地哭着,声音嘶哑得像生锈的门轴。
输液瓶立在两人之间的座位上,水中的向日葵籽已经吸饱水分,沉在底部如同安静的子弹。陈颂盯着它们,数着每一次巴士颠簸时种子的轻微跳动——十七颗,比昨天少了两颗,可能掉在了诊所的泥地里。
"睡会儿。"何安碰了碰她的手背,在黑暗里写字,"还有四小时。"
他的指尖温度偏低,像浸过夜露的金属。陈颂摇头,从包里抽出那本病历本画册,借着窗外闪过的路灯继续作画。最新一页是昨天诊所的院子:月光下的梨树,树根处埋着的不是医疗垃圾,而是一堆闪闪发光的玻璃眼珠——她总喜欢在写生里掺入些许超现实。
何安凑过来看,呼吸拂动她耳际的碎发。他指着一颗特别大的眼珠,用铅笔在旁边写:【像校医姑姑监视我们时的眼神】
陈颂肩膀轻颤,差点笑出声。这种黑色幽默是何安最近才展露的一面,像裂缝里钻出的倔强绿芽。她正想回应,巴士突然急刹,前排的婴儿爆发出刺耳的啼哭。
检查站。
蓝红警灯透过车窗泼洒进来,将所有人的脸染成诡异的紫黑色。何安的身体瞬间绷紧,左手不动声色地覆上陈颂的画册,遮住那些可能暴露身份的素描。右手的指尖却悄悄探进衬衫口袋——陈颂看见那里闪过金属冷光,是把手术剪刀,不知何时从诊所顺出来的。
"身份证。"警察敲响车窗的声音像一记闷雷。
何安递过两张伪造的学生证——校医姑姑准备的应急物品之一。警察的手电筒光束扫过照片,又在两人脸上停留片刻。陈颂低头假装整理衣领,让长发遮住尚未消退的掌印。
"这么晚去海边?"
"天文观测作业。"何安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漠,"巨蟹座流星雨。"
这个谎言让陈颂指尖发麻。何安曾说过,他母亲最讨厌他研究天文,认为那是"无用的浪漫主义"。此刻他却用这个禁忌的爱好当盾牌,像把曾经的伤疤变成武器。
警灯终于远去。巴士重新启动时,陈颂发现何安的手在微微发抖,手术剪刀的尖端正抵着他自己的掌心,压出一个深陷的小坑。她轻轻掰开他的手指,取下凶器,转而塞给他一支铅笔。
"教我画星星。"她翻开新的一页。
何安的笔触起初很僵硬,画出的星座图像拙劣的电路图。但随着巴士驶入盘山公路,他的线条逐渐流畅起来——北斗七星的勺柄处多了一颗不存在的第八星,他用箭头标注:【我们】。
陈颂在这幅素描旁写下昨晚记住的句子:"当我们沦陷于黑暗时,银河正默默校准它的钟表。"
天光微亮时,海岸线闯入视野。那是一片浑浊的灰蓝色,浪花如同撕破的棉絮挂在礁石上。巴士停在渔村外的砂石路边,两人跟着零星乘客下车,海风立刻糊了满脸,咸腥中带着腐烂海藻的气息。
"不是这里。"何安眯眼望向远处,"姑姑说的灯塔还在北边。"
他们沿着防波堤行走,混凝土块缝隙里嵌着碎贝壳,踩上去会发出脆弱的碎裂声。陈颂的帆布鞋很快浸透海水,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湿透的棉花上。何安突然蹲下,示意她上来。
"我能——"
"我知道。"何安打断她,后背在晨光中绷成一张弓,"但潮水要来了。"
陈颂趴上他的背,才发现何安比看起来强壮得多。他的肩胛骨顶着她的心口,随着步伐起伏,像一对收拢的翅膀。海风送来他后颈的气味——药膏的桂花香已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带着金属感的汗味,像暴雨前的电线。
防波堤尽头立着座锈蚀的灯塔,红白漆皮剥落如皮肤病患处。底层铁门虚掩着,锁链被人为剪断。室内充斥着鱼腥与霉味,旋转楼梯的金属踏板多数已经锈穿,像一排腐烂的牙齿。
"到了。"何安在二楼平台放下她。
这是个圆形空间,四周的观测窗玻璃所剩无几,海风长驱直入。墙角堆着发霉的毯子和罐头盒,显然有人曾在此避难。最令人惊讶的是东面整堵墙都被涂成了黑板,上面用粉笔画着密密麻麻的星图,角落里写着【海因里希·克鲁尔,1927】——某个上世纪天文学家的签名。
陈颂的黑板画是从这里开始的。
她用捡到的粉笔头涂抹,先是一丛丛向日葵,然后是两人挤在巴士后排的样子,何安画星座时低垂的睫毛,输液瓶里悬浮的种子。何安则翻出病历本,在空白处记录这个破败空间里的一切可用资源:半罐固体酒精、生锈的渔线、还能出水的屋顶蓄水池。
正午时分,陈颂在灯塔顶层发现了宝藏——一组老式光学透镜。她拆下最大的凸透镜,放在阳光下调整角度,很快在木地板上烧出一缕细烟。何安见状飞奔下楼,回来时捧着装满海水的输液瓶,里面漂浮着几片捡来的软木塞。
"太阳能蒸馏器。"他调整透镜焦点,"《荒野求生》里学的。"
水珠在瓶壁凝结时,陈颂正用手术剪刀为何安修剪头发。他的黑发里藏着好几根显眼的白丝,在阳光下如同蛛网。剪刀咔嚓作响,碎发落在旧报纸上,拼凑出奇怪的图案。
"像不像我们?"陈颂指着其中一团碎发。
何安低头看,突然抓起几根自己的白发,粘在陈颂画的向日葵花心:"现在像了。"
傍晚涨潮时,他们冒险去礁石区捡拾贝类。陈颂的裤腿卷到膝盖,小腿上的旧伤疤被海水浸泡得发亮。何安用渔线做了简易陷阱,居然捉到两只青蟹。回到灯塔后,他用固体酒精煮了一锅混着海藻的杂烩,味道咸涩得像眼泪,但两人吃得精光。
日落将海面染成陈颂调不出的颜色——介于"结痂的血"和"锈蚀的铁"之间,又掺了金粉般的光斑。她徒劳地挤着最后一管颜料,突然被何安握住手腕。
"别画了。"他指向自己的太阳穴,"记在这里。"
夜幕降临后,灯塔反而亮起来——何安用透镜和罐头盒做了个简易反光装置,将月光折射进室内。陈颂在黑板上继续创作,何安则摊开那张被海水浸湿一角的监护权文件,就着月光研究法律条款。
"有问题?"陈颂注意到他眉头紧锁。
何安用粉笔在黑板上写:【父亲监护权自动终止条件:1.年满16岁且能经济独立(你不符合);2.监护人被剥夺权利(需要新证据)】
陈颂的粉笔停在半空。她想起父亲摔碎的酒瓶,那些闪着冷光的碎片如何划破她的速写本。但何安拍下的证据都在手机里,而他们早已不敢开机。
"等等。"她突然冲向背包,从夹层掏出那支录音笔——美术老师送的生日礼物,原本用来录绘画课评语。按下播放键,刺耳的摩擦声后,父亲醉醺醺的咆哮清晰可辨:【赔钱货!那些画能当饭吃?】
何安的眼睛在月光下亮得惊人。他夺过录音笔,翻出病历本快速书写:【足够申请紧急保护令!但需要联网提交】
陈颂望向渔村方向,那里有隐约的灯火。何安摇头,指了指更远处——海岸线北端有座跨海大桥,桥墩处闪着微弱的蓝光。
"24小时休息站。"他声音很轻,"有公共电脑。"
后半夜,陈颂被涨潮声惊醒时,发现何安不在身边。她在顶层平台找到他——何安赤脚站在观测窗边,手里举着那个装满海水和向日葵籽的输液瓶,正对着月光观察。
"会发芽吗?"她问。
何安转身,月光从他背后涌进来,将输液瓶照成通透的琥珀色。十七颗种子静静沉在底部,有几颗已经裂开细小的白芽,像微型的拳头。
"会的。"他把瓶子递给陈颂,"比我们想象的更顽强。"
潮声轰鸣中,陈颂突然看清了何安眼底的东西——那不是希望,而是一种更为原始的决心,如同礁石面对海浪时的沉默固执。她踮脚吻了他,咸涩的,带着海风的味道。
何安在她掌心写下的字被月光照亮:【明天去大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