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母亲的白旗
戒酒周年蛋糕上的向日葵奶油正在融化。
父亲紧张地调整领结——何安少年时参加科技竞赛的旧物，领口还沾着干涸的蓝墨水。他点燃"1"字蜡烛的手在抖，烛泪滴在福尔马林吊灯的玻璃罩上，与二十年前的防腐液混成琥珀色的泪。
"许愿吧。"陈颂将蛋糕推近。
父亲闭眼时嘴唇无声翕动，喉结上的钥匙项链随吞咽起伏。何安突然切开蛋糕，奶油向日葵拦腰截断："愿望说出来才灵。"
"想...想看你妈..."父亲沾满奶油的手指在桌面画圈，"穿次花裙子..."
寂静如冰蔓延。吊灯里的葵花标本在烛光中悬浮旋转，投下蛛网般的阴影。陈颂起身调节灯链，福尔马林液晃动的微响里，何安擦刀的动作忽然停滞——刀刃映出门外一闪而过的铅灰色衣角。
夜雨骤降时，陈颂在画廊库房发现入侵者。
湿脚印延伸至《灰烬银河》前，高跟鞋碾碎散落的葵花籽。何安母亲伫立在烧焦工装画布前，白大褂下摆滴着水，手里攥着撕碎的戒酒周年邀请函。
"我来取回标本。"她没回头。
陈颂举起喷枪对准吊灯链条："它属于这里。"
冷光突然盈满展厅。母亲按下遥控器，福尔马林吊灯迸发刺目白光——她早改装了电路。强光穿透葵花标本，将枯瓣的脉络投射在巨幅画布上，如同给灰烬中的向日葵注入幽灵血脉。
"看清楚了。"母亲的声音割开雨声，"这朵花死于霉菌感染，不泡进福尔马林，连尸体都留不下。"
何安的身影堵住安全出口。雨水从他发梢滴落，在柚木地板上晕开深色星图："就像你把我的助听器泡进消毒水？"
母亲转身，白大褂口袋滑出个微型相框——五岁的何安举着向日葵傻笑，背景是早已拆除的儿童医院花坛。相框边缘有焦痕，像被火舌舔舐过。
"花房火灾那晚..."她将相框按在画布焦痕上，"我就在门外。"
雷声炸裂。陈颂突然明白母亲为何总穿铅灰色套装——那是火场灰烬的颜色。吊灯强光中，母亲眼角的细纹如裂瓷蔓延："推土机是我雇的...只有毁掉苗圃，才能逼他接受德国的手术..."
何安夺过相框砸向吊灯。玻璃罩迸裂的瞬间，福尔马林液如雨倾泻，刺鼻气味裹挟着二十年的防腐秘密席卷展厅。母亲的白大褂浸透毒液，她却不躲不闪，任枯槁的葵花标本黏在锁骨上，像枚怪诞的勋章。
"现在它自由了。"何安喘着粗气，"你也自由了。"
父亲举着伞出现在雨中。
他僵立在画廊门口，怀里抱着被雨打蔫的向日葵苗，西装裤腿卷到膝盖，露出狰狞的玻璃疤痕。母亲隔着雨幕看他，忽然解下白大褂——
里面是条鹅黄色碎花裙，布料廉价，腰身松垮。
"花裙子..."父亲手里的花苗摔进积水，"你结婚那天...穿的..."
母亲低头拽了拽裙摆，这个笨拙动作摧毁了她所有盔甲。她弯腰拾起泡胀的葵花标本，轻轻放进父亲怀中的花盆："种得活吗？"
救护车鸣笛撕裂雨夜。父亲在画室突发戒断反应，抽搐的身体撞翻颜料架。青橙色泼满母亲的花裙子时，她正用身体压制他挥舞的手臂，动作熟稔如当年制服发病的何安。
"静脉注射镇静剂！"医生喊。
母亲突然撕开花裙下摆。布条勒紧父亲痉挛的手腕，她俯身咬开一次性针管包装，针尖刺入静脉的瞬间，父亲腕间的钥匙项链叮当撞上针筒。
"专业吗？"她抬头问何安，碎花裙浸透冷汗与颜料。
监护仪滴答声中，陈颂在病房墙上作画。
她用棉签蘸碘酒涂抹，父亲的心电波形被转译成起伏的向日葵茎秆。母亲立在窗边削苹果，果皮连绵不断坠入垃圾桶——这是她唯一没被福尔马林侵蚀的技能。
"刻刀..."父亲突然梦呓。
何安将刻刀塞进他掌心。父亲在石膏上凿磨，碎屑飘落心电监护电极片。护士冲进来时，母亲抬手阻拦："艺术治疗，我签字负责。"
向日葵在石膏上绽放的深夜，母亲留下个铁盒离去。盒里装满何安儿时的听力图谱，曲线被红笔改成葵花轮廓。最底层压着德国医院的拒收函——因"患者已建立成熟的代偿感知系统"驳回申请。
拒收函背面有行小字：【你听颜色的样子 像极了他看星星】
晨光漫过窗台时，父亲掌心的石膏葵花通了电。何安拆下助听器电池接上导线，金箔花瓣在电流中轻颤，投在墙上的影子恰与陈颂的碘酒画重叠。
"能跳舞了。"父亲嘶哑地说。
何安将石膏葵花灯捧给陈颂。两人在病房旋转时，父亲用刻刀敲击输液架伴奏。母亲站在门外，铅灰色套装盖住了碎花裙，胸前别着那朵泡烂的葵花标本。
她将诊所钥匙抛进垃圾桶，金属撞击声清越如编钟。
画廊重开日，福尔马林吊灯焕然新生。
三千毫升人工泪液替代防腐剂，枯葵花在液体内舒展如活物。灯下悬挂着母亲的白大褂，袖管系成死结，兜里插着拒收函折的纸飞机。
父亲在剪彩时偷偷倒空戒酒药瓶，塞进何安刻的葵花籽。母亲接过剪刀，碎花裙下摆扫过满地种子。
"该换个标题了。"陈颂指向《假释的调色板》。
何安蘸取福尔马林液，在展墙书写新名：
《母亲的白旗》
荧光灯亮起刹那，泪液中的葵花标本折射出虹彩，将白大褂染成晴空色。父亲突然哼起荒腔走板的婚礼进行曲，母亲挽住他疤痕累累的手臂，踏进展厅中央的颜料池。
青橙色浪花溅上碎花裙时，陈颂看见何安耳后的月牙疤在发光——那里贴着母亲手术用的荧光缝合胶带，拆线日期刻成一行小字：
【明天会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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