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下的水晶杯壁沁出冰凉的寒意,杯内浅金色的液体里,亿万颗细碎的气泡正沿着杯壁无声而迅疾地攀升、破灭,如同一个微缩宇宙生生不息的呼吸。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鼻腔里,被无数昂贵香槟浸润过的嗅觉记忆库瞬间苏醒、翻涌、比对。酸度明亮如初春破冰的溪流,带着恰到好处的锋锐,瞬间刺破感官的帷幕;紧随其后的,是成熟黄杏、烤苹果派芯的丰腴甜美,扎实地铺陈开温暖的底色;再深处,一层难以言喻的、干燥而深邃的矿物质感悄然浮现,如同古老河床的私语。
“结构宏大,层次复杂,回味悠长得令人心颤……”我睁开眼,对着长桌尽头屏息凝神的几位藏家露出职业化的微笑,声音平稳,字字清晰,“毫无疑问,这是一支顶级的年份香槟。库克的收藏家俱乐部系列?1996,或是更早的1988?”
藏家们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为首的老者抚掌而笑:“林薇小姐,名不虚传。正是1988年的库克珍藏。”赞誉声如预料中响起,空气里弥漫着金钱与稀有交织的独特气味。然而,这熟悉的一切,此刻却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我的思绪,早已被另一个更缥缈、更执着的存在牢牢攫住——玫瑰香槟(Rosé des Sables)。
这个名字,连同它虚幻的气息,已在我心底盘桓了整整十年。它只存在于一些最古老、最边缘的葡萄酒文献的惊鸿一瞥里,被描述为二战末期巴黎近郊罗耶酒庄(Roeder Estate)一场未竟的传奇。传说它色泽如凝固的落日熔金,带着惊心动魄的玫瑰冷香,是酿酒师路易·罗耶倾注毕生心血,只为某个特定灵魂而酿的“血色黄昏”。然而,酒庄毁于战火,配方失传,连同那位神秘的酿酒师,都湮灭在历史的尘埃里,只留下一个令人魂牵梦萦的名字和一句如谶语般流传的花语:爱上你是我今生最大的幸福,想你是我今生最甜蜜的痛苦,一生只钟情你一个人。
十年间,我追踪着所有关于罗耶酒庄的蛛丝马迹,像一个在沙漠中寻找海市蜱楼的旅人。这执念几乎成了圈内的笑谈。顶级品酒师为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耗尽心神?多少人劝我放下,说那不过是战乱年代一个美丽的泡沫。
直到今天。
助理小陈几乎是撞开了品鉴室厚重的橡木门,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亢奋与难以置信的苍白,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惊雷滚过我的耳膜:“薇姐!拍卖行紧急送来的东西……您得亲自看!是……是那个!‘血色黄昏’!瓶子上……有字!”
空气瞬间凝滞。方才还流动着轻松赞誉的暖意,被一股无形的寒流席卷一空。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声。库克香槟的金色液体在杯中轻轻晃动,映着我骤然失焦的瞳孔。十年追寻,无数个日夜在故纸堆和冰冷酒窖里的翻检,此刻化为一股近乎晕眩的洪流,冲击着我的四肢百骸。我猛地站起身,膝盖撞在厚重的橡木桌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杯中昂贵的液体剧烈地泼洒出来,染湿了深色的丝绒桌布,留下刺目的湿痕。我浑然未觉,只死死盯着小陈手中那个被黑色天鹅绒严密包裹的长方形物体轮廓。
“带路!”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
拍卖行的保密室里,冷白的射灯光束精准地打在中央的黑色丝绒衬垫上。那支香槟瓶静静卧在那里。它并非我惯常所见的那种现代流线型,而是带着旧时代的敦厚与沉重。深橄榄绿的玻璃瓶身,厚重得仿佛能吸收光线,瓶身上沉积着岁月留下的、无法擦拭的尘埃与细微划痕,如同风化的皮肤。瓶颈处,缠绕着一圈早已失去光泽、氧化成暗褐色的铅丝。
我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死死钉在瓶身靠近肩部的位置。
那里,没有标签。只有一行字。
一行清晰无比、深深镌刻在坚硬玻璃内部的字。
不是印刷体,不是花哨的签名。那是一种手工刻刀的痕迹,每一笔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又透着一丝奇异的、近乎孤注一掷的颤抖。
**Lin Wei.**
我的名字。中文的“林薇”。以一种跨越了半个多世纪风尘、横冲直撞的方式,烙印在这支本不该存在于世的传奇酒瓶之上。
时间在那一刻失去了意义。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动,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冲向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彻骨的冰冷和尖锐的耳鸣。我踉跄一步,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带着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朝着那冰冷的、刻着我名字的玻璃瓶身探去。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行刻字的瞬间——
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大力量猛地攫住了我!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源于我身体内部,仿佛五脏六腑都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碎、然后向外猛力撕扯!眼前拍卖行冰冷的保密室景象如同碎裂的镜子,哗啦一声彻底崩解、飞旋,被一股狂暴的、混杂着硝烟、焦土、血腥和……浓烈酒香的黑暗漩涡彻底吞噬!
“呃啊——!”
剧痛和窒息感让我无法发出完整的惨叫,身体像一片狂风中的落叶被狠狠抛掷出去。
……
意识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尖锐的剧痛中沉浮,不知过了多久。一种冰冷粘腻的触感从身下传来,混合着浓得化不开的尘埃、铁锈和……某种甜腥腐败的气息。耳朵里灌满了混乱嘈杂的巨响:沉闷如滚雷的爆炸声远远近近地炸开,尖锐凄厉的、不知是防空警报还是濒死哀嚎的声音撕扯着空气,还有建筑物在重压下呻吟、坍塌的恐怖闷响。
我艰难地睁开刺痛的眼睛。视野一片模糊,被泪水、灰尘和不知名的污物糊住。用力眨了眨,才勉强看清。
我趴在一片冰冷的、铺满碎石瓦砾和厚厚灰烬的地面上。头顶没有天花板,只有被浓重硝烟染成肮脏铅灰色的、破碎的天空。断壁残垣如同狰狞巨兽的嶙峋骨架,支棱在视野所及的每一处。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硫磺、燃烧的木头皮肉和血腥混合的恶臭,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滚烫的玻璃渣。
这是哪里?1944年的巴黎?罗耶酒庄?
念头刚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猛地从胸腔深处爆发出来,牵扯着全身每一处都在剧痛。我挣扎着想撑起身体,手掌按在一块尖锐的碎石上,瞬间被刺破,温热的血涌了出来。
“咳…咳咳……”一阵压抑着痛苦、极其虚弱的咳嗽声,从不远处一堆相对完整的、由倒塌的橡木桶和断裂的梁柱构成的狭小空间里传来。
我猛地抬头,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借着从断墙缝隙透进来的、惨淡的光线,我看清了那个角落。一个男人倚靠在半截焦黑的橡木桶上。他的左腿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破碎的裤管被深褐色的、几乎干涸的血迹浸透、板结。身上那件曾经或许是米白色的亚麻衬衫,此刻沾满了泥泞、油污和大片大片的暗红血渍,肩头一处撕裂的伤口,还在缓慢地往外渗着血珠。他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干裂起皮,渗着血丝。深褐色的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下巴上布满青黑的胡茬。然而,最触目惊心的是那双眼睛。那是一双极其深邃的、此刻却因高烧和剧痛而布满血丝、有些涣散的灰蓝色眼睛。
可就在那涣散的深处,当我挣扎着抬起头,目光与他相遇的刹那——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如同死水投入巨石,骤然掀起了滔天巨浪!震惊、狂喜、难以置信、深入骨髓的疲惫、浓得化不开的悲伤……无数种激烈到极致、复杂到极致的情感,在那双眼睛里疯狂地冲撞、燃烧!那光芒炽烈得几乎要将他残破的身体点燃!他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将我的轮廓烙印进灵魂深处。
“薇……”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嘶哑破碎的气音,那个音节微弱得几乎被周围的爆炸声淹没,却又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我的脑海。
他知道我的名字!他认识我!他就是路易·罗耶!
“路…路易?”我喉咙干得发痛,声音嘶哑难辨,挣扎着向他爬去。碎石和尖锐的木屑刺破膝盖和手掌的皮肤,温热的血混着冰冷的泥土。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同样沾满血污和泥土的手,那手也在剧烈地颤抖。他指向角落里一个被半塌墙体勉强护住的、嵌入地面的厚重橡木门板。门板上堆积着厚厚的尘土和碎石。
“地…窖……”他每说一个字,都伴随着胸腔里沉重的、如同风箱破漏般的抽气声,嘴角溢出一点带着泡沫的血丝。“‘血色黄昏’……在里面……最后的……”他灰蓝色的眼睛死死锁住我,那眼神里有种近乎疯狂的执拗,像是在托付比生命更沉重的东西。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他伤得太重了!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到他身边,试图查看他腿上的伤口,眼泪失控地涌出:“你的腿!不行,你得先止血!得找人救你!这里……”
“没…时间了……”他猛地咳嗽起来,身体痛苦地蜷缩,更多的血沫溢出嘴角。他艰难地摇头,眼神里是一种洞悉一切的、死寂的平静。“听……听我说……”他急促地喘息着,那只还能动的手,痉挛般地摸索着自己染血的衬衫口袋,掏出一个很小的、扁平的银质酒壶。壶身上布满了凹痕和划痕。
他用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指,费力地旋开壶盖。一股极其清冽、复杂、带着难以言喻的玫瑰冷香的气息,瞬间冲破周围污浊的空气,如同绝望废墟中骤然绽放的、带着荆棘的绝色花朵!这香气……就是玫瑰香槟!是“血色黄昏”的灵魂!
路易沾满血污和泥土的手指,颤抖着、却无比坚定地探入小小的壶口,蘸取了里面那一点点比黄金更珍贵的、浅金色的液体。然后,他猛地抓住了我同样沾满血和泥、冰冷颤抖的右手!
指尖滚烫,带着濒死之人最后的力量。
他拉着我的手,翻转过来,掌心向上。那蘸着“血色黄昏”的指尖,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神圣的仪式感,落在了我的掌心。
冰冷粘腻的香槟液体接触皮肤的瞬间,却像点燃了一簇火苗。我浑身一颤。
他的手指,带着血、泥和香槟的湿滑,开始在我掌心缓慢而用力地划动。每一笔都极其艰难,仿佛耗尽了生命最后的热量,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和……难以言喻的温柔。
**L. V. – Pinot Noir, Vieilles Vignes, Montagne de Reims, 1938…**
他蘸着那稀世香槟的血,在我掌心书写着“血色黄昏”的配方密码!黑皮诺(Pinot Noir),来自兰斯山脉(Montagne de Reims)1938年的老藤(Vieilles Vignes)……每一个字母,每一个数字,都像烧红的烙印,深深烫进我的皮肤,烫进我的灵魂!他的指尖冰冷,可写下的字迹却滚烫!带着他生命的余温,带着那独一无二的玫瑰冷香!
“为…为你……”他喘息着,声音越来越微弱,灰蓝色的眼眸蒙上了一层水光,深深地凝视着我,那目光穿透了时空的尘埃,带着无尽的眷恋与哀伤。“薇……酿它……只为你……‘爱上你……是我今生……唯一的幸福……’”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却无比清晰地吐出那句流传的花语的第一句,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叹息。
“也是……唯一的……痛苦……”他艰难地续上下一句,嘴角努力想扯出一个笑容的弧度,却只牵动了伤口,剧烈的疼痛让他整张脸都扭曲起来,额角渗出大颗的冷汗。那笑容最终凝固成一种令人心碎的悲怆。“……想你……甜蜜的……痛苦……”
他蘸着香槟的指尖,终于写完了配方最后的一个符号。那沾着血和香槟的手指,并未离开我的掌心,反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紧紧握住了我的手。力道大得惊人,像是要将我的骨头捏碎,又像是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
“……一生……只钟情……你一个人……”他灰蓝色的眼睛深深地看着我,仿佛要将我的灵魂也一同吸走。那里面翻涌的深情与绝望,几乎要将我溺毙。这是花语的最后一句,也是他生命的绝唱。
轰隆——!!!
一声前所未有的、仿佛天崩地裂的巨响在极近处炸开!大地疯狂地颤抖!头顶那堵原本就摇摇欲坠的断墙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巨大的石块和断裂的梁木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烟尘瞬间弥漫了整个空间!
“不——!”我失声尖叫,绝望地想要扑过去护住他。
就在这毁灭降临的千钧一发之际!
路易,那个双腿尽断、濒临死亡的男人,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最后一股恐怖的力量!他沾满血污的手,那只刚刚在我掌心刻下永恒誓言的手,猛地抓住我的肩膀,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将我朝旁边一堆相对坚固的、由沉重酒架和巨大橡木桶形成的夹角空隙推去!动作决绝得没有一丝犹豫!
“回去——!”他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嘶吼,那声音淹没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和坍塌声中,却如同烙印,狠狠砸进我的灵魂!
巨大的冲击力让我整个人向后飞跌,重重撞进那堆橡木桶的缝隙里。几乎在同一瞬间,他刚才倚靠的位置,被一块从天而降的、巨大的、燃烧着火焰的混凝土块彻底吞没!
“路易——!!!”
视野被狂舞的烟尘、飞溅的碎石和刺目的火焰完全覆盖!最后映入我眼帘的,是那片被地狱之火瞬间吞噬的角落,以及路易那双在烈焰浓烟中、深深凝望着我、最终被彻底吞没的灰蓝色眼睛!那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令人窒息的平静和……诀别。
剧痛和绝望如同海啸般将我淹没。下一秒,那股熟悉的、仿佛要将灵魂撕成碎片的巨大撕扯力再次袭来!比上一次更加狂暴!眼前是地狱般的火海和崩塌,耳中是路易最后那声“回去”的绝响……意识瞬间被拖入无边的黑暗深渊。
……
“女士们,先生们!Lot 187!来自神秘私人收藏!1944年,巴黎罗耶酒庄遗世孤品——‘血色黄昏’玫瑰香槟!传奇的绝唱!历史的见证!瓶身铭刻着永恒的印记……”
拍卖师高亢激昂、极具煽动力的声音,如同穿透厚重迷雾的利箭,猛地将我溃散的意识刺穿、拽回!
光线刺目。
我猛地睁开眼,剧烈的眩晕感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大脑。身体依旧残留着被撕扯和撞击的剧痛,掌心更是传来一阵阵奇异的、灼烧般的麻痒。我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柔软的真皮座椅上,眼前是熟悉的场景:高耸的穹顶,璀璨的水晶吊灯,一排排衣着光鲜、屏息凝神的竞拍者,以及前方拍卖台上,那支在聚光灯下散发着神秘幽光的深橄榄绿香槟瓶。
我的“血色黄昏”!瓶身上,Lin Wei的刻字在强光下清晰无比,像一道狰狞而温柔的伤疤。
刚才……是梦?那深入骨髓的痛,路易灰蓝色的眼睛,掌心的灼热,地动山摇的爆炸,还有那最后决绝的一推……那浓郁到令人窒息的硝烟、血腥和玫瑰冷香的气息……怎么可能只是梦?!
“起拍价,五百万欧元!现在开始!”拍卖师的声音如同发令枪响。
我下意识地、痉挛般地紧紧攥住了右手。掌心,那被书写过的地方,皮肤下仿佛还残留着冰冷粘腻的液体触感和指尖划过的轨迹!那复杂的、惊心动魄的玫瑰冷香……仿佛依旧萦绕在我的指尖、我的呼吸之间!
“六百万!”
“六百五十万!”
“七百万!”
数字如同失控的火箭,疯狂地向上蹿升。每一次槌响,都像敲在我的心脏上。那些举牌的面孔模糊不清,只剩下贪婪、狂热和志在必得的欲望在空气中碰撞。我的目光死死锁住那支酒瓶,仿佛透过厚重的玻璃,能看到地窖深处那双凝视我的灰蓝色眼睛。
“一千八百万!”
“两千万!”
竞价已进入白热化,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我的呼吸变得急促,掌心灼热的麻痒感越来越强烈,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路易最后的声音在脑海里回荡——“回去!”那推开的力道,那诀别的眼神……
“两千五百万!还有更高的吗?两千五百万第一次!”拍卖师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变调。
“三千万!”
一个冷静而清晰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瞬间压下了全场的嘈杂。声音来自前排一个从未举过牌的身影。
整个拍卖大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个举牌人身上,充满了震惊和探究。
拍卖师也愣了一瞬,随即脸上爆发出狂喜的红光,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音的亢奋:“三千万!这位先生出价三千万!还有没有更高的?三千万第一次!三千万第二次!三千万——第三次!”
咚!
沉重的拍卖槌带着千钧之力,重重落下!敲击声如同最终的审判,在整个寂静的大厅里激起巨大的回响,也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成交!恭喜这位先生!这支传奇的‘血色黄昏’,属于您了!”
聚光灯瞬间聚焦在买主身上。他并未起身,只是微微颔首示意。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支承载着血与火、爱与死的香槟,如同捧着易碎的圣物,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穿过人群,走向它的新主人。
然而,就在那支酒瓶即将被递到买主手中的前一刻——
我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动作之大,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等一下!”我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穿透全场的、近乎失控的力量。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惊愕地转向我,包括那位刚刚拍下天价藏品的买主。拍卖行经理和安保人员紧张地朝我这边移动。
我没有理会任何目光,也没有看那位买主。我的眼睛,只死死盯着那支被工作人员捧在手中的“血色黄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破膛而出。掌心那烙印般的灼热感,路易最后的声音,还有那句花语——“爱上你是我今生最大的幸福,想你是我今生最甜蜜的痛苦,一生只钟情你一个人”——如同熔岩在我脑中奔流!
“我……”我艰难地开口,喉咙干涩发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炭火里捞出来,“我是林薇!瓶身上刻着名字的人!”我抬起右手,掌心朝着那支酒瓶的方向,尽管那里除了我自己,无人能看见那无形的配方烙印。“这瓶酒……它……它等了我七十八年!”泪水终于失控地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它不能被锁进另一个恒温恒湿的酒柜!它……它必须被开启!在这里!现在!”
我的话语如同石破天惊,整个大厅一片哗然!质疑、震惊、不解、甚至看疯子般的眼神,如同利箭般射来。
那位一直冷静自持的买主,终于缓缓站了起来,转过身。他是一位头发花白、气质儒雅的老者,眼神锐利如鹰,此刻却带着深深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他沉默地注视着我,目光在我泪流满面、近乎崩溃的脸上,和那支刻着名字的酒瓶之间来回移动。时间仿佛凝固了。
良久,在拍卖行经理焦急地想要解释什么之前,老者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他没有说话,只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紧绷的空气骤然一松,随即又被另一种更巨大的期待和好奇所取代。工作人员在老者眼神示意下,小心翼翼地将那支沉重的酒瓶送到了我的面前。
冰冷的瓶身触碰到我的指尖,那沉甸甸的重量,是七十八年的时光,是战火,是血泪,是一个灵魂用生命酿就的誓言。我接过它,双臂因这重量和内心汹涌的情感而剧烈颤抖。
不需要冰桶,不需要华丽的香槟杯。我抱着它,如同抱着路易残存的体温,一步一步,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穿过鸦雀无声的大厅,走向那扇巨大的、面向塞纳河的落地窗。窗外,暮色四合,塞纳河水静静流淌,倒映着两岸初上的华灯和天空最后一抹瑰丽的霞光,如同熔化的黄金与玫瑰。
我将沉重的瓶底抵在窗框冰冷的石沿上,一手紧紧握住瓶身,另一只手,颤抖着、却无比坚定地,握住了那暗沉铅丝缠绕的、象征着封印的瓶塞。
掌心配方烙印的位置,传来一阵滚烫的悸动。
深吸一口气,仿佛汲取着那个硝烟弥漫的时空中最后的勇气。手腕猛地用力!
“啵——!”
一声清脆悦耳、又仿佛带着无尽叹息的轻响,打破了拍卖大厅令人窒息的寂静。
刹那间,一股无法形容的、磅礴而绚烂的气息喷薄而出!亿万颗晶莹剔透的气泡如同被禁锢了半个多世纪的星辰银河,欢呼着、雀跃着,挣脱束缚,向着瓶口喷涌、升腾!它们在窗外暮色的映衬下,折射出万千道璀璨迷离的金色、粉色、琥珀色的光芒,如同最盛大的烟火,在塞纳河畔的暮色中轰然绽放!那惊心动魄的玫瑰冷香,混合着陈年酵母的复杂气息、矿物质的深邃底蕴,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甜蜜与苦涩交织的味道,瞬间弥漫了整个空间,浓郁得足以让时间停滞!
“啊……”人群中爆发出无法抑制的、整齐的惊叹。所有人都被这开瓶瞬间的奇景和那穿透灵魂的香气所震慑。
我痴痴地望着瓶口翻涌的、如同液态星辰般的气泡,泪水汹涌得更加厉害。就在这迷离的光影和醉人的芬芳中,我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不由自主地飘向了窗外,飘向了塞纳河的对岸。
金色的暮霭沉沉地笼罩着古老的河岸,石砌的堤岸和婆娑的树影在渐浓的夜色中化作朦胧的剪影。就在那水波与暮色交融的最深处,光影似乎微微扭曲了一下。
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静静地伫立在河畔的栏杆旁。
他穿着旧日时光里的白色亚麻衬衫,领口随意地敞开,深褐色的头发被塞纳河傍晚的微风轻轻拂动。手里,优雅地端着一只郁金香型的香槟杯,杯中盛着同样璀璨的金色液体。隔着一整条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