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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洋甘菊

万千花语

破碎的黎明,艰难地爬过东边山峦的缺口,挣扎着将稀薄的光线洒进这片废墟的沟壑里。空气凝滞,弥漫着尘土、焦糊与某种难以言喻的腐烂气息,沉甸甸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格外艰难。我蹲在一堵半塌的断墙下,目光专注地掠过脚下那片不起眼的绿色生命——那是父亲留下的洋甘菊。它们从瓦砾的夹缝和墙角的浮土里探出头来,细小的白色花瓣簇拥着金黄的花蕊,在满目疮痍中,固执地散发着一种近乎奢侈的洁净和生气。露水凝在花瓣边缘,沉甸甸地坠着,如同无声的眼泪。

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轻轻拂过那些微凉湿润的花瓣。我小心翼翼地摘下那些最为饱满的花朵,指尖每一次触碰都带着细微的颤抖,生怕惊扰了这份废墟中仅存的脆弱生机。心里默默计算着:三朵花瓣,也许能换来半块干硬的豆饼;再多五朵,说不定能换到一小撮珍贵的盐粒……这点微薄的交换,是我和母亲在这片死寂之地赖以存续的最后绳索。

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阵压抑而破碎的呜咽,如同被堵住喉咙的幼兽发出的悲鸣。我身体一僵,摘花的动作停顿了一瞬。那是母亲的声音,从我们栖身的那个用破油毡和朽烂木板勉强搭成的窝棚里传出来。自从父亲在那场无差别的轰炸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块可供辨认的布片都没留下之后,支撑母亲的那根无形的弦,便彻底崩断了。她被困在了那个只有尖叫和黑暗的噩梦里,再也走不出来。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深处翻涌的酸涩。指尖重新回到花茎上,动作加快了一些,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坚决。现在不是软弱的时候。我将摘下的花仔细地放进一个边缘磨损得厉害的旧铁皮罐头盒里。

清晨的寂静被一阵沉重而拖沓的脚步踏碎,声音来自那条被爆炸犁开、又被无数人踩踏得坑洼泥泞的小路。我立刻警觉地缩回断墙投下的阴影里,小小的铁罐紧紧捂在怀里,像护着最后一点微弱的火种。

来的是瘸腿的老巴克。他的一条腿在轰炸后感染溃烂,几乎露出森森白骨,腐臭的气味隔着老远就能闻到。绝望中,他曾被邻居偷偷指点着,摸索到我这片小小的“领地”。

“小莉亚?”他沙哑的声音试探着响起,带着无法掩饰的痛楚和卑微的希冀。

我无声地从断墙后挪出来,点了点头。目光掠过他脸上因剧痛而扭曲的皱纹,还有那条肿胀流脓、散发着死亡气息的伤腿。胃里一阵翻搅,但我强迫自己稳住呼吸。走到他身边,示意他坐下。

打开铁罐,里面是昨晚提前用石头捣烂的花泥,已经微微发酵,散发出一种更加浓郁、清苦中带着奇异暖意的药香。我用一根磨得光滑的小木片,挑起一团深绿色的糊状物,动作尽可能轻柔地涂抹在他溃烂的伤口边缘。

巴克倒抽着冷气,身体绷紧得像块石头,汗水瞬间浸透了他褴褛的衣衫。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肌肉的痉挛。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只有他粗重压抑的喘息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耳边轰鸣。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药效渗透,或许是那奇异的花香本身带来的抚慰,巴克紧绷的身体终于松弛了一点点。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伤口边缘,那里似乎……似乎没有之前那么灼痛钻心了?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光,极其微弱地,在他浑浊绝望的眼底闪了一下。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颤抖着,从怀里摸出半块硬得像石头、颜色发灰的面包,塞到我沾着花泥的手里。粗糙、冰冷、坚硬,带着他体温和绝望的味道。我默默攥紧了它。

“当心……那些穿靴子的……”巴克离开前,声音嘶哑地挤出几个字,浑浊的眼睛里残留着恐惧的余烬,深深看了我一眼,才拖着那条腿,一瘸一拐地重新消失在废墟的阴影里。

我攥着那半块冰冷僵硬的面包,指节用力得发白。穿靴子的……他说的是军人,那些掌握着生杀大权、行走间仿佛带着铁锈和硝烟味道的人。巴克浑浊眼底残留的恐惧像冰锥,刺入我的身体。我抱着冰冷的铁罐,快步缩回那片断墙投下的、相对完整的阴影里,后背紧紧贴着粗糙冰冷、布满烟尘的砖石。心跳得又急又重,咚咚地撞击着肋骨,仿佛要挣脱这具单薄的躯壳。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引来那些沉重的、象征毁灭的脚步声。

日子在恐惧的阴影和洋甘菊的微光中挣扎前行。我像只谨慎的地鼠,只在最深的黎明或天色彻底昏暗时才溜出“窝棚”,去照料那些维系着我和母亲脆弱生命的白色小花,去采集花瓣,捣碎成泥。每一次屋外传来异样的响动——哪怕只是风卷起一块松动的铁皮——我都会瞬间僵住,屏住呼吸,直到确认那并非军靴踏地的节奏,才敢让几乎冻结的血液重新流动。

母亲的状况时好时坏。偶尔,在洋甘菊香气弥漫的狭小空间里,她会短暂地安静下来,眼神空洞地望着油毡棚顶漏下的那一小块灰暗天空,仿佛灵魂暂时从噩梦中抽离。但更多时候,是毫无预兆的尖叫、撕打,对着空无一人的角落哭喊着父亲的名字。每当这时,我只能死死抱住她枯瘦颤抖的身体,将脸颊贴在她嶙峋的脊背上,一遍遍低语:“妈妈,洋甘菊开了……爸爸的花开了……” 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不知是在安慰她,还是在给自己虚无的勇气。

这脆弱的平衡,在一个闷热得令人窒息的黄昏被彻底碾碎。空气粘稠厚重,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远处似乎有沉闷的雷声滚动,却迟迟不见雨滴落下。

突然,砰!

一声粗暴野蛮的巨响,狠狠砸碎了黄昏的死寂。我们那扇用几块破木板勉强拼凑、象征性地挡在门口的“门”,被一股蛮横无比的力量从外面撞开!木板扭曲着,发出刺耳的呻吟,瞬间向内倒塌,激扬起一片呛人的灰尘。

一个高大的身影堵在了门口,像一尊骤然降临的铁铸凶神,瞬间吸走了棚内所有稀薄的光线和空气。他穿着皱巴巴的土黄色旧军装,沾满泥点,肩章磨损得几乎看不出原色。一只手死死地捂在腹部右侧,指缝间不断有粘稠的暗红色液体渗出,浸透了布料,顺着指关节滴落在地上,嗒…嗒…嗒…声音敲打在死寂的棚屋里,清晰得令人心胆俱裂。浓重的血腥味和汗水的酸馊气,混合着他身上那股硝烟与铁锈般冰冷的军人气息,像无形的重锤,狠狠砸过来。

母亲被这巨响和骤然闯入的恐怖气息彻底点燃了。她发出一声非人的、撕裂般的尖叫,猛地从角落里弹起,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母兽,枯瘦的双手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脸和头发,眼神涣散,充满了最原始的恐惧。

“别过来!别过来!杀人了!他们来了!” 她的尖叫嘶哑破碎,在狭小的空间里横冲直撞。

军官那布满汗水和尘土的脸上掠过一丝极度的不耐烦和痛苦交织的戾气。他眉头紧锁,鹰隼般锐利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穿透弥漫的灰尘和昏暗的光线,像两把冰冷的探针,死死钉在我身上。那眼神里没有求助,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和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听说,”他开口了,声音因剧痛和强行压制而沙哑低沉,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腥味,“你能治伤?”

他的目光扫过角落尖叫撕扯的母亲,再落回我因恐惧而微微发抖、沾满泥土的手指上,眼神里的审视意味更浓了,甚至带上了一丝冰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探究。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抵灵魂。

棚屋里只剩下母亲歇斯底里的哭嚎在回荡。军官沉重的呼吸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带着血腥味的压抑。他捂着伤口的指缝间,暗红的血还在缓慢而固执地渗出,染红了粗糙的军裤布料,一滴一滴砸在布满尘土的地面上,那声音敲得我心脏几乎停跳。

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才勉强压下喉咙里涌上的尖叫。目光掠过角落里失控的母亲,再撞上军官那双冰冷漠然、隐含不耐的眼睛。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都在叫嚣着逃跑,但脚下这片废墟,这片父亲曾用生命浇灌的土地,无处可逃。

我深吸了一口浑浊血腥的空气,强迫自己挪动灌了铅的双腿。没有看军官的眼睛,我径直走向角落里那个被杂物半掩着的、用来存水的破陶罐。水只剩下浅浅一层底,浑浊不堪。我颤抖着捧起陶罐,走到离军官最远的另一个角落,将水小心地倒在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上。然后,挪到我的“药箱”——那个旧铁皮罐头盒旁,掀开盖子。里面是昨天捣好的洋甘菊花泥,在闷热中微微发酵,清苦而奇异的暖香顽强地逸散出来,试图驱散空气中令人作呕的血腥。

捧着湿布和铁罐,我一步步挪向那个堵在门口的巨大阴影。每一步都踩在无形的刀刃上。母亲失控的尖叫如同背景里撕裂的噪音。我停在他面前,目光只敢落在他捂着小腹、沾满血污的手上。那双手骨节粗大,青筋虬结,指缝里嵌着洗不净的黑色污垢——泥土、机油,还是凝固的血?我分辨不清。

“得…得清理一下。” 我的声音细若蚊蚋,被母亲的尖叫和军官沉重的呼吸彻底吞没。但他显然听到了,捂着伤口的手稍稍松开了寸许,露出底下被血浸透、颜色深得发黑的军装布料。

我屏住呼吸,用那块湿透的破布,尽可能轻地擦拭伤口周围粘稠的血污和污泥。布料触碰到他紧绷的皮肤时,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腹肌瞬间的僵硬和压抑的闷哼。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他身上汗酸和硝烟的味道,直冲鼻腔,胃里翻江倒海。我死死咬着牙关,强忍着呕吐的欲望,用最快的速度清理出一小块相对干净的皮肤。伤口狰狞地暴露出来,皮肉翻卷,边缘呈现出不祥的暗红,深不见底,仍在缓慢地向外渗着暗红色的液体。

打开铁罐,那股清苦的、带着生命力的洋甘菊药香再次弥漫开来。我用小木片挑起一大团深绿色的花泥,小心翼翼地敷在那可怕的伤口上。花泥触碰到翻卷皮肉的瞬间,军官的身体猛地一震!一声低沉的、野兽般的痛哼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挤出,额头上瞬间迸出豆大的冷汗,顺着沾满尘土的脸颊滚落。他捂在伤口上方的手猛地攥紧成拳,指关节捏得惨白,青筋暴起,像要捏碎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因剧痛而骤然睁大,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这突如其来的、尖锐而奇异的触感狠狠刺穿了——不仅仅是疼痛,更像是一种猝不及防的、来自生命本身的冲击,将他强行维持的冷酷外壳撬开了一道缝隙。

我指尖微颤,不敢停顿,强迫自己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指尖的动作上,用木片轻轻地将冰凉粘稠的花泥均匀地覆盖住整个伤口。那深绿色的糊状物一点点遮盖住狰狞的暗红,像一层奇异的、充满生机的苔藓,覆盖在死亡与毁灭的创口之上。棚屋里只剩下他粗重压抑的喘息、母亲间歇性的抽泣,以及我手中木片刮过铁罐边缘时发出的细微、单调的刮擦声。

就在花泥完全覆盖伤口的刹那,就在他身体因那奇异清凉触感而本能地松弛了一毫秒的瞬间——

军官的目光,原本死死盯着我敷药的手,带着审视和剧痛后的余悸,却在这一刻,毫无预兆地、像被磁石吸引般猛地向上抬起!锐利的视线如同冰冷的探针,猝然钉在了我因低头敷药而完全暴露出来的后颈上。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了喉咙。

他所有的动作——沉重的呼吸、因痛楚而紧锁的眉头、攥紧的拳头——在那一刹那完全凝固。棚屋里令人窒息的嘈杂似乎瞬间被抽离,陷入一种真空般的死寂。只有他那双眼睛,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中急剧收缩,如同看到了最不可思议、最令人惊骇的鬼魅。

我的后颈皮肤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的重量和温度——冰冷,锐利,然后瞬间燃起一种无法形容的、混杂着极度震惊和某种……近乎恐惧的炽热!仿佛有一块烧红的烙铁悬停在那里。

他看到了什么?

我自己也无法看见。只知道那里有一块胎记,从出生就跟着我,像一片小小的、深色的花瓣印记。

军官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在艰难地吞咽着什么滚烫的硬块。他死死盯着我的后颈,那眼神复杂得令人心寒——震惊如同海啸般席卷而过,随即是难以置信的动摇,紧接着,一种深切的、冰冷的恐惧像毒蛇般缠绕上来,最后,一切凝固成一种近乎空洞的、万念俱灰的死寂。他捂在伤口上方的手,不知何时已松开了拳头,指尖微微颤抖着,竟下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探向自己胸前的军装口袋。

那个动作带着一种梦游般的僵硬,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指尖摸索着,终于触碰到口袋深处一个坚硬的、轮廓分明的小东西。

他的手指猛地痉挛了一下,像是被口袋里的东西烫伤了。那个硬物,冰冷而沉重,带着金属特有的棱角质感——那是一枚勋章。一枚代表着轰炸中队“卓越功勋”的金属徽章。就在几天前,它被别在他胸前,接受长官的嘉许和同僚艳羡的目光。嘉奖的原因,正是他“精准高效”地执行了代号“清除者”的轰炸指令,彻底摧毁了这片区域某个被判定为抵抗分子据点的目标建筑。

指令下达前,情报部门曾传来几张模糊的航拍照片和地面侦察的补充资料。其中一张不甚清晰的照片上,目标建筑门口,一个穿着浅色裙子的小女孩正蹲在地上,似乎在捡拾着什么。她微微侧着头,后颈处,一块深色的、形状独特的胎记,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醒目。这张照片,连同其他资料一起,被作为目标区域“存在非战斗人员但行动优先级不变”的冰冷注脚,呈送到了他的案头。当时,他的目光在那小小的、模糊的身影上停留了不到一秒,手指便冷酷地敲下了确认执行的按钮。那枚胎记,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坐标点上的一个小小黑斑。

而现在……

这个黑斑,清晰无比地烙印在他眼前这个瘦小、颤抖、正用散发着清苦花香的草药为他处理伤口的女孩的颈后皮肤上。这微小的印记,此刻却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穿了他赖以生存的坚硬外壳,将那个被他刻意遗忘、用“命令”和“职责”层层包裹的瞬间,血淋淋地挖了出来!

勋章冰冷的棱角硌着他的指尖,甚至刺破了皮肤,带来一丝细微却尖锐的痛感。这痛感与他小腹伤口传来的剧痛截然不同,它来自灵魂深处,带着无法洗刷的锈蚀和血腥味。他仿佛看到勋章冰冷的金属光泽,与女孩后颈那块深色胎记的阴影,在眼前诡异地重叠、闪烁,最终化为一片刺目的、令人晕眩的猩红——那红,与此刻浸透他指缝、滴落在地的粘稠血液,一模一样。

勋章冰冷坚硬的棱角深深嵌入他的指尖,细微的刺痛却如电流般窜过麻木的神经。他猛地抽回了手,仿佛那小小的金属片瞬间变成了烧红的烙铁。动作牵动了腹部的伤口,一阵尖锐的剧痛袭来,让他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更多冷汗。但这皮肉的痛楚,此刻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遥远而模糊。

他的视线死死锁在我后颈那块小小的、深色的印记上,仿佛被无形的冰钉冻结在那里。棚屋里浑浊的空气似乎凝固成了胶状物,沉重地挤压着每个人的胸腔。母亲不知何时停止了歇斯底里的哭喊,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身体筛糠般抖动着,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空洞的惊恐,死死盯着军官那骤然变得极其可怕的侧脸。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抠进身下的破毯子里,指节惨白。

我僵在原地,维持着低头敷药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后颈那块皮肤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灼烧着,滚烫,刺痛。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带来濒临炸裂的窒息感。他看到了!他一定看到了!他认出来了!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我的四肢百骸。恐惧像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冻结了血液。他会做什么?像碾碎一朵野花一样碾死我?像那些被炸毁的房屋一样,把我们最后这个破油毡棚也彻底抹去?

时间在死寂中煎熬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棚外,暮色正加速吞噬着残存的天光,废墟的轮廓变得更加狰狞模糊。远处,似乎传来几声零星的、含义不明的呼喊,随即又被无边的死寂吞没。

终于,军官极其缓慢地、僵硬地抬起了那只没有捂伤口的手。那只骨节粗大、布满污垢和老茧的手,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迟疑的沉重感,没有伸向腰间的配枪,也没有指向我。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悬停在了半空中。

指尖,正对着我颈后那块暴露在昏光下的胎记。距离不到一寸。

那布满老茧和尘土的指尖,悬停在我颈后一寸之遥的空气里,微微颤抖,如同被无形的丝线吊着。棚屋里的死寂浓稠得化不开,压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母亲在角落里缩得更紧,像一尊即将碎裂的泥塑,连细微的抖动都消失了,只剩下空洞瞪大的眼睛。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冲撞的声音,擂鼓般撞击着太阳穴,每一次心跳都拉扯着颈后那块被无形视线锁定的皮肤,带来一阵阵针刺般的麻痒和灼烧感。

他认出来了。这个念头像冰锥,狠狠凿穿了我最后一丝侥幸。恐惧的寒流席卷全身,四肢百骸都冻得僵硬。我死死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铁锈般的腥味弥漫开来,才勉强抑制住喉咙深处即将溢出的呜咽。

他会杀了我吗?像踩死一只碍眼的虫子?还是把我们,连同这废墟里最后一点挣扎求生的痕迹,彻底抹去?父亲消失时那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废墟下伸出的焦黑手臂……无数恐怖的碎片在脑中疯狂闪现、旋转。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却倔强的风,不知从哪个墙缝钻了进来,带着废墟特有的尘土和灰烬的气息。它拂过墙角那丛在瓦砾中艰难存活的洋甘菊,几朵刚刚绽放的小白花被风轻轻摇动,细弱的花茎弯了又直。

其中一朵开得最饱满的,被风温柔地摘下,卷了起来。

那小小的、洁白的、带着嫩黄花蕊的花朵,乘着这微弱的气流,在空中打了个旋,像一个无声的、轻盈的舞蹈。

它飘过凝固的空气,飘过军官悬停在半空、僵硬如石雕的手臂。

最终,它轻轻地、恰好地,落了下来。

无声无息,落在了军官腹部的伤口上——落在那片刚刚被我敷上的、深绿色的洋甘菊花泥之上。

纯白的花瓣,紧贴着被血和药泥浸透的肮脏军装布料,紧挨着那两道狰狞翻卷的伤疤边缘。那洁净的白色,在昏暗中微弱地反着光,像一粒坠入污浊泥沼的星辰,渺小,脆弱,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不容忽视的纯净。

军官悬停的手指,极其细微地、难以察觉地,蜷缩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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