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他踏入贡院的那天,第一次“见”到他的。
那时我正困在一具刚因风寒死去的、名叫“阿沅”的小丫鬟身体里,意识混沌,却偏偏被一阵喧天的鼓乐和士子们激昂的议论声扯回现实。人群中,他穿着洗得发白却浆烫笔挺的青布长衫,身形清瘦,眉目疏朗,攥着考篮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眼神却亮得惊人,像淬了冰的星子,映着贡院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也映着他心中那片清明的天地。
“此去,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他身边的同窗笑着拍他肩膀,他却只是微微颔首,唇角抿得极紧,那副认真到近乎执拗的模样,让我这个来自异世的灵魂,莫名地怔了怔。
后来,我随着被卖到京郊一位小官家中的阿沅,断断续续听到了他的消息。他叫沈砚,果然高中了,从最末等的三甲起步,放了外任,做了个从七品的知县。
再见到他,是几年后。我因阿沅病逝,又辗转流落到一位京官夫人身边做活,恰逢他奉旨回京述职。那是个暮春时节,他穿着七品的青袍,站在厅外廊下等候传见,身姿依旧挺拔,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风霜。他说话声音不高,却条理清晰,提及治下百姓的疾苦时,眼底有化不开的忧虑。有人低声议论他,说他在地方太“迂腐”,不懂变通,赈灾款卡得死,绝不允许丝毫克扣,得罪了不少乡绅,也因此迟迟不得升迁。
我远远看着他,见他袖中的手始终握成拳,指节泛白,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那一刻,我忽然懂了他当年眼中的光——那不是年少轻狂的幻想,而是明知世事艰难,却偏要以身试法,守住心中那杆秤的孤勇。
他的仕途,果然走得极慢。从七品知县,到六品知州,再到五品吏部员外郎,一步一个脚印,全凭实绩。他管过河道,亲自跳进过齐腰深的泥水里堵决口;他查过贪腐,顶住压力扳倒了盘踞一方的豪强;他掌过粮储,在灾年里硬是靠着精打细算,让治下百姓少饿死了许多人。
我跟着夫人出入过几次宴会,见过他在那些觥筹交错、攀附权贵的场合里,如何格格不入。别人送他珍玩,他原封不动退回;别人邀他结党,他婉言谢绝;别人笑他“假清高”,他只当没听见。他的青衫,似乎永远带着一股淡淡的墨香和书卷气,与这染缸般的官场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夫人有时也会指着他的背影叹气:“沈大人是个好官,可惜……太不懂‘规矩’了。”
是啊,他不懂。他不懂官场的“礼”,是相互包庇的默契,是利益交换的筹码。他只懂圣贤书里的“礼”,是克己复礼,是清正廉明,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死理。
岁月在他鬓角染上了霜色,也将他从一个青涩的书生,磨砺成了沉稳的朝臣。他一路做到了户部侍郎,掌管天下钱粮,那是个肥得流油的差事,也是个最容易招人嫉恨的位置。他大刀阔斧地整顿漕运,清查亏空,每一笔账目都算得清清楚楚,挡了太多人的财路。弹劾他的奏折,几乎能堆成山。
有一次,我随夫人去寺庙上香,竟在偏殿偶遇了他。他穿着便服,正在虔诚地抄写经文,面前的蒲团磨损得厉害。他抬头看见我们,微一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目光落在我身上时,似乎有片刻的停顿。我知道,他或许记得我这个在不同府邸见过几面的小丫鬟,也或许,他只是从我的眼中,看到了某种与这世道格格不入的东西——就像他自己。
“沈大人还在为京畿的旱情忧心?”夫人随口问道。
他放下笔,神色凝重:“是啊,已报上去的灾民就有数十万,国库……也捉襟见肘。”他顿了顿,声音低沉,“某近日在核减宫中用度,怕是要得罪不少人了。”
我看着他鬓边的白发,忽然觉得一阵心酸。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可那双眼睛,依旧亮得让人心惊。他像一棵在狂风暴雨中独自挺立的孤松,用自己的脊梁,硬扛着这日渐倾颓的天下。
后来,他终于位及阁老,成了帝师,辅佐新登基的少年天子。人人都说他熬出头了,可我知道,那不过是更大的风雨来临前的预兆。新帝年轻,猜忌心却重,身边围绕着一群急于揽权的近臣。而沈砚,这个一生清正、手握重权又深受老臣敬重的阁老,自然成了眼中钉。
罪名是莫须有的。说他结党营私,说他意图谋反,说他……私通外敌。那些曾经被他弹劾过的人,那些被他断了财路的人,此刻都跳了出来,罗织罪名,唾沫横飞。
我在府外远远看着,看他被锦衣卫从那座清简的宅院里押出来。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衫,没有挣扎,没有辩解,只是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被大雪压弯却不肯折断的竹。他的目光扫过围观众人,平静得可怕,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
那一天,京城下起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雪花纷飞,似鹅毛,似棉絮,很快就覆盖了青石板路,覆盖了朱墙碧瓦,也覆盖了世间所有的污秽与不堪。
我听说,他被押到了城外的荒凉驿站,没有审讯,没有定罪,只是被“看管”起来。新帝大概是想让他“病逝”,或者“畏罪自杀”,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也给自己留一丝体面。
可沈砚没有如他们所愿。
我是在一个深夜,跟着一位同情他的老仆,偷偷摸到那驿站附近的。风雪太大,天地间一片苍茫,只有驿站里透出一点昏黄的灯光,像一只垂死的眼睛。
老仆哭着说,大人已经几天没进水米了,锦衣卫送进去的饭食,他看都不看。
“他这是……要干干净净地走啊……”老仆的声音被风雪撕碎。
我站在风雪里,浑身冻得麻木,心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疼得无法呼吸。我想起他初入贡院时的意气风发,想起他做知县时在泥水里的身影,想起他做侍郎时核减宫费时的坚定,想起他位及阁老时鬓边的白发……他一生都在守礼,守着心中的“礼”,守着为官的“道”,可最终,却死在了这礼崩乐坏的世道里。
皇帝的猜忌,小人的构陷,同僚的沉默……这一切,都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不是死于刀斧,而是死于这世道的凉薄,死于他一生所守护的“礼”的崩塌。
第二天天亮,雪停了。
消息传来,前阁老沈砚,于昨夜,冻毙于城外驿站。
据说,他死的时候,身上只盖了一床薄薄的旧棉被,面容平静,双手交叠放在腹上,像只是睡着了。只是那青衫下的身体,早已冷透。
我去了他的灵堂,那是他生前的宅院,此刻却挤满了前来吊唁的人。有真心悲痛的,有虚与委蛇的,也有来看热闹的。我站在角落里,看着灵位上“沈公砚之灵位”那几个字,忽然觉得无比讽刺。
他一生清正廉洁,守己克礼,可这世道,却容不下一个守礼的人。他用一生去维系的“礼”,在他死后,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灵堂外,残雪未消,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刺眼的光。我知道,属于他的时代,连同他所坚守的一切,都已随着那场大雪,彻底埋葬。
而这世间,依旧是那个礼崩乐坏的世间,依旧是那个容不下清白的世间。他的死,像投入湖面的一颗石子,短暂的涟漪过后,一切又恢复了原样,甚至,更加浑浊。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依旧粗布的衣衫,又望了望那冰冷的灵位,心中那股淡淡的悲凉,终于化作了无声的泪水,缓缓滑落。
这满目的繁华与苍凉,这无人问津的清正与坚守,终究,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