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总说金鱼是祥瑞之物。此刻我盯着客厅中的玻璃观赏鱼缸,三尾橘红色团影在墨绿水草间穿梭游弋,来姑姑家后,不知换了几尾金鱼,沐浴在花房里的斗鱼却任然坚挺,花房玻璃顶筛落的阳光在鱼缸表面熔成液态琥珀。介子半月悬停在碎光中,裂开的尾鳍正渗出惨烈的成功——每处旧伤都成了棱镜,将穿过不相容的同类,剖解成虹色淤血。过往的战利品与勋章一扫而空,玻璃壁上凝结的水珠像永远挤不干的眼泪。
玄关的画框又偏移了点,伞桶架上的雨伞拥挤的归置在一处。上周被姑父踹裂的墙纸裂口像条蜈蚣,正顺着我的视线往上爬,佣人说要一周后才会有工人来修复。姑姑用羊毛披肩裹住我,按住肩膀时,我闻到药物与酒精的味里混着香草味。
"忍忍就过去了。"
她往我嘴里塞了颗薄荷糖,冰凉刺痛舌尖的瞬间,辣意搅着舌根,楼上传来钥匙插进锁孔的声响,急躁的收不进刀鞘里的刀,也时常发出那样的声响。我就着楼梯边上的时钟声数着瓷砖。
“咔嗒”一块“咔嗒咔嗒”两块……我许想着时钟的老化,在我到姑姑家时,它欢唱的是“嘀嗒嘀嗒”,直到指针走到12,伴随着机械的运作声,沉闷的“咚”声像年轻人一样,欢快的,清脆的来了。
二楼扶手的雕花在白炽光下投出瘦削状阴影。姑父的皮鞋随着践踏木楼梯的声音带着酒精(基尔,法国鸡尾酒,没什么苦涩味,开胃酒,浅戈食髓)的醉意,领带夹早已不知所踪,领口凌乱。我盯着他袖口晃动的铂金袖扣,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不那么适配了,像绞索的绳结,沉船的闸门。
姑父走进了些,影子也被拉长了,窗户吱呀的奔赴着狂欢,姑父的影子也跟着乱舞,开胃的基尔酒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劣质的余韵都倾洒在我的身上,轻抚着,拿捏着。
风撕扯着纱帘,怕打着门窗,打断了一切。
温热的液体滑过眉骨,我抬手擦了擦,见掌心里就像被捏碎的莓果,却怎么也闻不到甜腻的味道,血与泪都是温暖的,它们流淌着。
回过神来,姑姑拽着我胳膊将我拖进卫生间,珊瑚红的指甲掐进肉里,艳丽的贵妇大概是这样的,镜前的光亮,眼角的血,妇人耳垂上的珍珠耳环,都有些晃眼,眼里激起斑斓的光。
“没关系的,来,擦擦脸,眼睛没被伤到吧。”
掉着水的毛巾胡乱的擦着脸上的血,等我略缓的摇了摇头消磨她不多的耐心后,顺应着叫来佣人帮我处理。
酒精绵球按上伤口时我下意识闭眼瑟缩了,那位佣人反应极快的捂住我的嘴,如她所料的惨叫与呜咽声并没有席卷她的耳蜗,我审视着她,她只是慌忙的处理好伤口,退到了姑姑身旁。医用胶带在鬓角发粘的触感挥之不去,毫不意外的共识——“只要血止住,掩盖掉就行了。”我摸着纱布下肿胀的伤口,忽然想起昨夜玄关的电话,压低丑态的交易。沾血的衣领口尤显讥诮,像一块溃烂的胎记。
姑父接电话时总爱靠在门框边,有时要是时间长了,便会拉把红木椅坐到玄关的座机旁,正好堵着正门,第七次还是第六次转经轮转动到"嗡"字时,他脚尖踢打写过门的节奏突然乱了。
“教堂?你怎么知道?”
一早不经意挪动正对着玄关的全身镜映出他扭曲的嘴脸。
我站在花房喂斗鱼,把最后半点鱼食丢进鱼缸。斗鱼不紧不慢的支配着它的宴席时,客厅传来座机砸向地砖的闷响。水晶帘子晃碎一墙霞光,十七片鸟羽翎落在合作协议复印件上,盖住了其他条例。
"今天戴这个。"姑姑把渔夫帽扣在我头上时,烟草的味道混着她指甲油里的丙酮味。似是不放心的又将帽檐往下拽了拽。回头敛着神情帮姑父整理着衣着。
车上静谧的环境在下车时破开了,蝉鸣声粘着教堂尖顶上的十字架,姑父的皮鞋碾过告解室门槛,蹭掉一块陈年烛泪,过了前廊,径通会客厅,教堂的话事人急不可耐的在主位侯着,与姑父少不了寒暄几句,姑姑和我恭顺的站在一旁,时不时还予微笑。
“对,我家孩子说想为主做些什么,”姑父奉承着,姑姑接应着将我推到那位话事人面前。
一只手顺着搭到了我的肩上,"迷途羔羊需要牧羊人的指引。"话事人用银勺往我眉心点圣水,冰凉的液体滑过纱布时泛起威士忌的酸味。
他们打发了我去到处走走,话事人法衣襟口别着金葡萄胸针,姑父躬身亲吻他的戒指时,敞开的大门渐渐闭上。
我矗在礼拜堂的门口,铜门开了小缝,蝉鸣像把钝剪刀,将暑气剪成碎片。福利院的孩子们踏过教堂台阶时,青石板上蒸腾的热浪让最后排的小女孩晃了晃。她扶住前面男孩汗津津的肩膀,藏蓝短裤立刻洇出半透明的掌印。被当做支撑点的男孩儿身形单薄,棕黑的皮肤在教堂彩窗投射的斑驳光影下几近重彩,与周遭的昏暗融为一体。银白色的短发凌乱垂落于额前,发丝间隐约可见一双瞳孔,脖颈与手腕处骨骼嶙峋的线条透露出营养不良的痕迹,却始终绷直脊背站立,如同脆弱却倔强的幼兽。
“混血吗?像幕布一样,隐匿在环境中”自行揣测中。铜门推开时带起细小的旋风,彩窗滤过的光斑在孩子们脸上流淌。浆得发硬的白衬衫领子蹭着后颈,前排的男孩偷偷把食指伸进领口,立刻被修女轻咳声吓得缩回手。管风琴响起时,灰尘在光柱里跳起圆舞曲。我轻巧的贴到了管风琴边。
黑川伊佐那凝望着那道身影。逆光中,他的轮廓一半融于辰光,余下半数没入幽暗。光芒刺目,一眼轻阖,睫羽低垂,似不堪那圣洁的辉耀;而阴影里的半边,棱角在昏暗中愈发清晰,那只未被光线侵染的绿眸,却于晦暗中灼灼生辉,仿佛能穿透黑暗,带着一种非人的、近乎神性的穿透力。
等到庄重的吟唱结束,修女带着孩子们离开了,来礼拜的人也了却离开。
我坐到了管风琴的琴椅上,手指刚触到泛黄的白键,某个沉睡的音栓突然苏醒,轰鸣震得木椅晃动。我慌乱间踢到踏板,却忘了自己穿着圆头小皮鞋的脚根本够不到最低处的脚键盘——椅子发出吱呀的怒鸣。琴凳翻倒的刹那,我抓住了混合音栓。二十七个音管同时叹息,顾不及膝盖与掌心的疼痛,妄着离开主殿,推开橡木门时,管风琴声正攀到最高音。耳室传来的乐声与我听惯的礼拜颂歌截然不同,我缩在神父聆听信徒忏悔的位置,看见自己小皮鞋边缘沾着的花卉种子正在光斑里浮沉。
磋磨着时间,拼熬着光窗下的缩影,百无聊赖。
阶梯传来修士黑袍摩擦石壁的窸窣,白色的东西?唉,不是,是少年闪进彩绘玻璃投射的靛蓝阴影。告解室雕着葡萄藤的格栅门在他身后合拢的刹那,正午阳光穿透玻璃花窗上的火焰纹样,将一簇流动的金红烙在他脖颈上。
“唉?是那个瘦小的孩子?”有些苦恼,这时候坦白会被发现吧,告解室的缝隙能隐约看到他呢。
木质告解室弥漫着霉味,彩色玻璃透进的烛光在他的脸上割裂出红蓝伤痕。透过缝隙看到蜷缩在长椅上的瘦小身影,褪色白衬衫领口露出青紫。他忽然攥紧生锈的铜网,指节撞出闷响。我不由的皱了皱眉,衣角被反复蹂躏不成型。
“认出来了吗,仔细一点的常客都会感受到吧?更何况是在告解室,神父的身上会有木质潮湿的味道吧。”
有些慌神,木制隔板另一侧传来衣料摩擦声,孩童的呼吸声在空荡教堂里异常清晰。你从雕花孔隙间瞥见一绺翘起的白发,像被踩脏的新雪。
“如果在这里说些什么,神明都会听见,对吗,神父先生”似是根本不在意回答,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我想见妈妈,我有很多问题想问她,我不是想苛责她”又是一阵沉默啊,我却放下心来,心里放任着起了不着调的心思,不过他又断断续续的说出来
“福利院的饭总有一股铁锈味,”
“教堂和福利院的钟声医院很吵”,
“柴田他们把我枕头扔进水洼那天,我在被褥底下依然能听到辱骂声,就像妈妈说的那样,今后要自己保护自己了,”顿了顿,他突然轻笑。
“一些人如果不在第一次就给出教训,他是不会浅沾止戈的,那天他们把我推进泥坑里,拳打脚踢就理所当然的那样落下来了...”
“可是不疼,真的。”我有些惊讶,也并不清楚如何去安慰他,放任他继续说下去好像并没有什么损失,一丝哽咽的声音,我以为那是要在告解室大哭一场的架势,又怅然道“呐~想念妈妈的孩子吧,虽然很难共情。”
“修女说疼痛是上帝给的试炼,那为什么柴田抢我面包时没人给他试炼?对了,我昨天把蝉放进他衣服里了,看着它们从衣缝钻出来真好玩。”
有些稚嫩的声音撕开了话语,“那很厉害哦”听不出什么情绪,明明是夸奖的话。一楝轻缓的推开门,淡定的凝视着他,正当伊佐那准备细嚼出其中的意味时,那位不知礼数的偷窥者冲撞的开口,“要吃巧克力吗?”
随即,言语方处,便若幻术成真,取下渔夫帽,转手渔夫帽里就多了几块包装精致的巧克力块,但帽子上暗纹处的血迹,和头上鲜明的药水渍实在太想成为焦点了,这人似是才想起什么,不在意的又往前递了递。
伊佐那几乎是下意识默认这个很“弱的家伙”被人欺负了。
“喂,你为什么会在这?”
“我迷路了。”斩钉截铁的回答,却又漏洞百出,这家伙完全一副不知所谓的样子。
一楝等到捏着帽檐的指尖微微有些漾红,便也就毫不客气的塞到了眼前人的怀里,挤着坐到了他的旁边。
“明明是很弱的家伙,几句话却领着人走了啊。”
“吃了吧,会开心点的,不吃我也会丢掉的”
似是有所察觉,拿起巧克力又往前凑了凑
“你母亲抛弃你了”他坐在那儿,白发像一捧新雪散在肩头。燥热的夏日却浸染出寒意,气氛焦灼的过了头,承情的凝视。
他的目光再不过平静了,静得近乎残忍。当他说出那些话时,绿瞳里没有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比如“天要黑了”或者“猫走了”。可那些话从他嘴里吐出来,却像钝刀割肉,缓慢而清晰地剖开真相的皮囊,露出里面蠕动的蛆虫。
伊佐那几乎是下意识的扑了过去,趁机揪住他的衣领,指甲在对方锁骨上刮出几道白痕。他们一起摔出告解室,扬起一小片灰雾。伊佐那的手肘硌在一楝肩胛骨上,听见身下传来闷哼。他骑在他身上时,突出的胯骨隔着两层薄布料互相硌着,像两把生锈的剪刀在鞘里打架。
“闭嘴,像你这样没经历过的人没资格评价,”意料之中的拳头没有落下,这让我有些震愣。
“经历吗?抛弃就是抛弃,你其实知道这只是自我安慰吧”不疾不徐的将他的手掰开,把巧克力塞进他的掌心。
“你是有选择权的,是在谎言中蜷缩着发抖还是迈步向前,这是你的自由,我多嘴了,抱歉”
伊佐那脸上出现了空白,迷茫感填塞着他,“道歉吗?”
那双手一把抓住我的肩,“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要道歉”情绪挤压着他,堆砌出说了这句话的他,
而他对质的一楝则是对他一瞬的暴力显得那么麻木,温柔的接纳了他
“为什么?”
“因为我的多管闲事让你困扰了吧,你应该有在困扰,至少是抵触的”衣服被他抓的皱在一起,我有些惊讶的看着他,“会哭吗?不,那样的话就毫无可取之处了”,好奇的窥探他眼里的情绪,良久不见有什么动静,我干脆直起身来凑过去。
“我叫榊原一楝”
“……”
“你哭……??”平常的询问语句但只到一半,便被堵了回去
“黑川伊佐那,我的名字,”似有所想,捧住一楝的脸,指尖穿插着其白发,
“你的父母呢?”两人僵持这样的动作,而伊佐那则毫不愿意妥协放弃对方一丝表情的破绽。
“有很忙的工作,所以拜托了姑姑他们照顾我”从容的应答,略经思考:“从我身上下来吧,现在这样,实在是太互相折磨了,伊佐那”安抚性的拍了拍他的背,下意识使用了较为亲昵的称呼。
黑川伊佐那欲求着夺回失衡的控制感:“喂,你被人欺负了吧”
“算是吧?被姑父打的”笑着回应了他,没有遮掩,没有悲伤。
“你揍回去了吧?”(不经思考)
“没有”
“胆小鬼”
“不,”
“……”
“我不是,你也不是”
那双手在浮沉中收紧,骨节泛白,又在下一瞬颓然松开。伊佐那骤然起身的动作搅碎了光晕,他掌心的温度裹挟住我的腕骨,不容挣脱的力道里却带着颤抖的裂隙。我顺着他的力道踉跄站起,发梢还沾着草叶的碎屑。他分明已松开桎梏,指节却仍死死扣住我的腕骨。
“你自己一个人跑出来的?”
“跟姑父他们到这来的”
长久的缄默无言,一楝任由伊佐那攥着手腕,蹲身去捡散落一地的巧克力,一颗颗扔到渔夫帽里去。
一楝声音闷闷的,裹着灰尘:“我还会再来的。到那时,你要更厉害,要让他们都畏惧你。”
黑川伊佐那一把将我拽了起来,自己却蹲下身去。他抓过那顶渔夫帽,手指慢慢拢着散落在地的巧克力,一颗颗装进去。灰尘沾上指尖,他低着头,声音压得低低的,几乎含在嘴里: “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