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室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
屏幕上,被甲方打回来的第三稿设计图刺眼地标满了红色的批注,像一道道流血的伤口。
数位笔尖在板子上烦躁地划拉着,发出沙沙的噪音,却画不出一条满意的线。
颜料管被挤得歪七扭八,揉成团的废稿在脚边堆成了小山。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挫败、焦虑和自我怀疑的低气压,沉甸甸地笼罩着我,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唉……”不知道是今晚第几次叹气,我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垮塌下去,整个人缩在宽大的绘图椅里,像一株被暴风雨打蔫了的小草。
客厅里,王也正歪在沙发上看他那本永远翻不完的道家典籍。
那声细微却饱含沮丧的叹息,像一根无形的针,轻轻刺了他一下。
他翻书的动作顿了顿,眼皮抬起一条缝,目光越过书页边缘,精准地投向工作室门口那个缩成一团的背影。
没有立刻出声。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那微微弓起的脊背透出的疲惫和烦躁。
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和……一种名为“崩溃边缘”的味道。
他合上书,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然后慢吞吞地站起身,趿拉着那双旧拖鞋,像一只大型猫科动物,悄无声息地踱到了工作室门口。
他没有进去,只是斜倚着门框,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客厅的光线。
“林老师,”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贯的慵懒调子,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再这么熬下去,你这头发,怕是要跟这废稿团一个色儿了。”
我猛地从臂弯里抬起头,顶着一头乱得像鸟窝的头发和两个浓重的黑眼圈,没好气地瞪他:“要你管!甲方是大爷,我是孙子!画不好就得熬!”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和自暴自弃。
王也的目光扫过我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和桌上的一片狼藉,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没接我赌气的话茬,只是站直了身体,朝我伸出手。那只手骨节分明,掌心向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
“走。”他言简意赅,只有一个字。
“去哪?我稿子还没……”我烦躁地抗拒。
“抬头。”他打断我,语气依旧平淡,却多了一丝不容置喙的力道,“现在。跟我来。”
他的眼神很沉静,像深潭,没有平日里的懒散戏谑,只有一种让人莫名安定的力量。
那股烦躁和倔强在他平静的注视下,奇异地消散了一些。
我犹豫了一下,鬼使神差地,把手放在了他微凉的掌心里。
他轻轻一握,带着不容拒绝的暖意,把我从那张困兽般的椅子里拉了起来。
他牵着我,穿过温暖的客厅,径直走向通往露台的玻璃门。
推开门的瞬间,初秋夜晚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植物和泥土的清新气息,冲淡了室内浑浊的焦虑。
露台不大,只放了两张藤椅。
城市的灯光在远处织成一片模糊的光网,夜空是浑浊的深紫色,只有几颗黯淡的星子有气无力地闪烁着,被光污染吞噬了大半光辉。
“抬头?”我茫然地看着这片毫无惊喜可言的都市夜空,疑惑地看向王也,“看什么?看雾霾还是看对面楼的空调外机?”
王也没有回答。
他松开我的手,向前走了两步,站到了露台的边缘。
夜风吹动他宽松的家居服下摆,背影挺拔而沉静。
他微微仰起头,望向那片混沌的夜空,似乎在丈量着什么。
然后,他动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他只是极其自然地、随意地抬起了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指尖在身前虚虚一划。
嗡——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嗡鸣在寂静的夜空中荡开。
刹那间,以他脚下为中心,一个直径约两米的、复杂玄奥到令人目眩神迷的幽蓝色奇门格局图骤然浮现!
那光芒并不刺眼,却深邃如宇宙本身,无数代表方位、卦象、生克流转的符号和线条在其中飞速旋转、组合、生灭,如同活过来的星辰轨迹!幽蓝的光辉映亮了他沉静的侧脸和专注的眼眸。
奇门显像心法。
随着他指尖极其轻微地一引,那幽蓝的奇门格局光芒大盛!
格局中央代表“景”门和“天”象的位置,骤然爆发出璀璨夺目的光华!
下一秒,奇迹发生了。
那片原本浑浊黯淡、了无生气的都市夜空,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瞬间撕裂、刷新!
深邃无垠的、天鹅绒般的墨蓝色取代了灰紫,以令人窒息的速度铺展开来!
紧接着,亿万颗星辰骤然亮起!不是稀疏的几点,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浩瀚无边的银河!
无数大大小小、明暗不一的星辰密密麻麻地镶嵌在深邃的夜幕上,流淌着钻石般冰冷而璀璨的光辉。
巨大的、横跨天际的乳白色星带清晰可见,如同神祇泼洒的牛奶,缓缓旋转着,流淌着,蕴含着宇宙的古老韵律!
这还不算完!
在银河之下,在视野的尽头,梦幻般的极光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先是丝丝缕缕的、如同水母触须般的淡绿色光带,轻盈地在夜空中摇曳、舒展。
紧接着,光带迅速壮大、蔓延、变幻!瑰丽的翠绿、神秘的深紫、妖艳的绯红、空灵的冰蓝……无数色彩交织、缠绕、流淌,如同最顶级的丝绸被无形之手肆意舞动!
它们时而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时而如帷幔般轻轻拂过天际,时而聚拢成巨大的、旋转的光之漩涡!
光芒是活的,在流淌,在呼吸,在歌唱!将整个露台,甚至整个小院都笼罩在一片迷离变幻、美得惊心动魄的光影海洋之中!
“啊——!”
我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才没有让那声惊呼彻底冲破喉咙。
眼睛瞪得滚圆,瞳孔里倒映着整个宇宙的璀璨与极光的魔幻。
胸腔里那颗被焦虑和挫败填满的心脏,在这一刻仿佛停止了跳动,随即又被一股汹涌澎湃的、纯粹的、无法言喻的震撼和感动狠狠攫住!
什么甲方!什么稿子!什么线条色彩!所有的烦恼、压力、自我怀疑,在这片只存在于幻想中的、壮丽到令人灵魂颤栗的星空与极光面前,渺小得如同尘埃,瞬间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我忘记了呼吸,忘记了思考,只是痴痴地、贪婪地仰望着这片近在咫尺却又浩瀚无垠的奇迹。
冰冷的星光洒在脸上,流动的极光映在眼中,世界安静得只剩下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和自己如鼓擂般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那个创造奇迹的背影。
王也依旧保持着那个微微仰头的姿势,指尖的光华已经敛去,脚下的奇门格局也悄然隐没在夜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那片被他“呼唤”出来的、震撼人心的星空与极光,依旧在头顶无声地流淌、变幻,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夜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巨大的感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依赖感瞬间涌了上来。
我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又像是终于找到了最安全的港湾,轻轻地、一步一步地挪到他身边。
然后,我伸出手臂,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腰,把脸深深埋进他带着体温和淡淡皂角香的脊背里。
身体因为激动和尚未平复的情绪而微微颤抖。
“……王也……”我的声音闷在他的衣服里,带着浓浓的鼻音和一丝不敢置信的轻颤,“这……这也是……你朋友的‘魔术’吗?”
我想起了那本从天而降的画册,想起了那两张不可思议的邀请函。
王也的身体似乎因为我突然的拥抱而微微僵了一下。随即,他慢慢地转过身来。
他低下头。
露台上没有开灯,只有头顶那片流动的、梦幻的极光将他的脸庞映照得明明灭灭。
星光落在他深邃的眼眸里,像揉碎了万千星辰。
他脸上没有了平日里的慵懒和漫不经心,只有一片沉静的温柔,如同这无垠的夜色。
他没有回答我关于“魔术”的问题。
他只是伸出手臂,将我更深地、更紧地拥入怀中。他的怀抱温暖而坚实,隔绝了夜风的微凉,也隔绝了尘世所有的喧嚣与烦恼。
然后,一个轻柔的、带着无尽珍视的吻,如同羽毛般,轻轻落在了我的额头上。
温热的气息拂过皮肤,带着他独有的、令人安心的味道。
低沉而温柔的声音,贴着我的发顶响起,清晰地传入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和独属于我的宠溺:
“嗯。”
他顿了顿,收紧了手臂,声音轻得像夜风中的呢喃,却带着重若千钧的承诺:
“只给你看的魔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