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头和乐乐都考上大学了。
小木头很好地延续了王家的“传统”,考入了清华的物理系。
乐乐虽然平时成绩不咋滴,但是考试也超常发挥,考入了南方的一所211,读的金融。
张禾禾并不想继承父亲的衣钵,吵了一架后选择就读本地一所著名学校的表演系。不过女孩子也长大了,再不像以前那样缠着王慕林了。
王慕林在松了口气之余,又有点隐隐失落。
诸葛桐呢,哦,这家伙小乐乐三岁呢,还没到上大学的时候。
六点刚过,夏末的晨光已经有些晃眼,透过王家客厅的大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斜斜的光斑。
空气里浮动着搬家特有的那种微尘味道,还混着林笑笑刚烤出来的一盘子黄油曲奇的甜香。
“乐乐!王慕林!都好了没?再磨蹭赶不上高铁了!”
林笑笑的声音穿透楼上楼下的空间,带着一种即将送孩子远行的母亲特有的、混杂着焦虑和兴奋的力道。
王乐遥穿了条鹅黄色的连衣裙,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随着动作一跳一跳,青春的气息几乎要溢出来。
王慕林步子很稳,一手拎着个明显超重的巨大行李箱,另一手轻松地提着双肩包,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卡其裤,脸上没什么表情,眉眼间那份沉静和轮廓里透出的淡然,简直就是年轻版王也的翻版。
“来了来了!妈你别催嘛!”乐乐冲到玄关,抓起自己的帆布背包甩到肩上,又手忙脚乱地找鞋。
王慕林把妹妹那个粉紫色的巨大行李箱稳稳放在门边,抬眼看了看客厅。
他们的父亲王也,正陷在沙发里,手里捧着杯还冒着热气的茶,身上是洗得有点发白的藏青色棉麻开衫。
他似乎对门口的兵荒马乱毫无所觉,半眯着眼,对着杯口升腾的热气轻轻吹了一下,那姿态松弛得像一块被阳光晒透了的石头。
“爸!”乐乐一边单脚跳着穿运动鞋,一边朝沙发那边喊,“您老人家倒是动一动呀!我们要走了!”
王也这才慢悠悠地掀起眼皮,视线在女儿活力四射的脸和儿子沉稳的身影上掠过,最后落回茶杯上,声音带着刚睡醒似的懒洋洋的沙哑:“急什么,赶趟儿。”
他又抿了一口茶,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与门口弥漫的“出征”氛围格格不入。
林笑笑从厨房冲出来,手里还拿着个刚封好的保鲜盒,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曲奇。
“王也!”她瞪了沙发上的丈夫一眼,“起来!帮小木头把箱子搬后备箱去!”
她风风火火地把保鲜盒塞进乐乐那个看起来已经快爆炸的背包侧袋,又变戏法似的掏出几包独立包装的牛肉干和坚果,试图往行李箱的缝隙里硬塞。
王也这才放下茶杯,慢吞吞地站起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骨头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他踱步到门边,没看那个巨大的粉紫色箱子,目光反而先落在妻子正努力“走私”零食的手上,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一家人挤进车里。
小木头开车,王也坐在副驾,继续他那副神游天外的样子。
林笑笑和乐乐挤在后座。车子启动,驶向高铁站的方向。
“乐乐,到了宿舍先擦擦桌子椅子,南方潮,注意防霉!跟室友好好相处,有什么事多沟通……”
林笑笑抓着女儿的手,开始一项项清点她昨晚可能已经重复了十遍的叮嘱清单。
“知道啦,妈!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乐乐嘴上应着,脑袋却一直扭向窗外,贪婪地看着熟悉的街景飞速后退,眼睛里闪着对新旅程纯粹的憧憬光芒。
高铁站永远像一个巨大的、永不疲倦的蜂巢。人潮汹涌,声浪汇聚成一种持续不断的嗡鸣,行李箱轮子滚过光滑地面的哗啦声、广播里字正腔圆却永远听不清具体内容的通知声、送别或重逢的絮絮低语或高声谈笑……
王家四人拖着行李,汇入这片喧嚣。乐乐那个醒目的粉紫色大箱子格外扎眼。
“妈!够了!真塞不下了!”乐乐哭笑不得地按住背包。
就在刚才取票的间隙,林笑笑又成功地把两盒牛奶和一大包独立包装的卤蛋“转移”到了女儿的背包里,背包侧袋鼓鼓囊囊,像仓鼠的颊囊。
林笑笑一脸无辜加理直气壮:“路上饿了怎么办?学校超市哪有家里的好吃?带着带着!”
另一边,小木头一直沉默地站在妹妹稍后一点的位置,像一道安静的影子。
王也呢?他始终游离在几步之外。
高大却显得有些懒散的身影倚在一根光洁的承重柱旁,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微微驼着背,视线似乎漫无目的地扫视着大厅穹顶或者远处滚动的大屏幕。
汹涌的人潮仿佛自动在他身边分流,给他留出了一小片奇异的安静空间。
只有偶尔,他看似随意扫过的目光,才会极其精准地掠过女儿活力四射的身影,掠过儿子沉稳守护的姿态,以及妻子那带着不舍的忙碌身影,深邃的眼眸里沉淀着旁人读不懂的东西。
“旅客朋友们请注意,开往XX方向的GXXXX次列车,现在开始检票了……”清亮的女声广播在嘈杂中清晰地响起。
那声“开始检票”像一道无形的闸门被提起,候车厅的喧嚣瞬间被注入了新的、更急促的能量。人流开始明显地向各个检票口涌动,带着一种奔赴目的地的焦灼感。
“啊!到我们了!”乐乐立刻跳了起来,一手抓起自己的背包,另一只手习惯性地去拖那个巨大的粉紫色行李箱。
“我来。”小木头的声音低沉平稳,已经先一步稳稳握住了行李箱的拉杆。
林笑笑眼圈瞬间就有点红了,她一把拉住女儿,最后整理了一下乐乐其实已经很整齐的衣领,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乐乐,一定……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啊!饭按时吃,晚上别熬夜,跟同学……”
“妈——”乐乐拖长了调子,带着点撒娇,用力回抱了妈妈一下,打断她可能再次开始的“长篇连载”,“放心啦!我保证每天在群里报平安!视频轰炸你!”
她笑嘻嘻的,试图用明媚的笑容冲淡离别的愁绪。
乐乐背好背包,从小木头手里接过自己的箱子拉杆,深吸一口气,脸上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对着父母和哥哥用力挥了挥手:“那我走啦!爸妈再见!哥,看好家啊!”说完,转身就要汇入检票的队伍。
“乐乐。”那个一直倚在柱子旁、仿佛与周遭喧嚣隔绝的身影,终于动了。
王也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他惯常的慵懒腔调,却奇异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清晰地传到乐乐耳边。
乐乐脚步顿住,疑惑地转过身。
王也慢悠悠地直起身,双手依旧插在兜里,踱着那副特有的、好像地上有磁铁吸着他鞋底的步子,穿过人群自动分开的小小空隙,走到女儿面前。
他微微低着头,看着女儿那张还带着稚气却已初显明媚的脸庞。高铁站明亮的灯光落在他眼底,映出一片温和而深邃的光。
“缺钱了,”王也开口,语调没什么起伏,“吱声。”
他顿了顿,那双总是显得没什么精神的眼睛里,沉淀的温和一点点沉淀下去,透出点不易察觉的锐利和重量,“受委屈了,”他清晰地吐出后面三个字,“更要吱声。”
乐乐眨眨眼,刚想拍着胸脯保证自己没问题,王也的下一句话紧跟着来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只有他们父女俩能听清:“还有……”
他微微倾身,靠近女儿的耳朵,用只有她能听到的气音,慢悠悠地补了一句:“…我在那边,‘道上的朋友’…打过招呼了。”
“道上的朋友”几个字被他含在嘴里,带着点莫名的江湖气。
乐乐瞬间僵住,脸上的笑容凝固,然后像被打翻的调色盘,惊讶、无语、最后是哭笑不得的羞恼混合着冲上来,整张脸“腾”地一下涨得通红。
她猛地跺了下脚,又急又窘地压低声音嚷道:“爸——!!!”
那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我又不是去混黑社会!您这都什么跟什么呀!您那些‘朋友’……哎呀!”
她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窘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眼圈却不争气地红了,不是因为难过,而是被老爸这出其不意、又土又硬核的“关怀”方式给狠狠戳中了心窝里最软的那块地方。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鼻腔和眼眶。
王也直起身,脸上依旧是那副懒洋洋、万事不过心的表情,仿佛刚才那句惊人之语不是他说的。
他甚至抬手,像对待小朋友那样,随意又带着点安抚意味地,用指关节轻轻蹭了一下女儿瞬间泛红的眼角下方。
动作很轻,带着薄茧的指节擦过细腻的皮肤,留下一点粗粝的暖意。
“行了,去吧。”他收回手,重新插回裤兜,语气恢复了平常的平淡,“别误了点。”
乐乐吸了吸鼻子,把那阵汹涌而上的酸涩感强行压下去。
她狠狠地瞪了老爸一眼,那眼神里交织着羞恼、依赖和一种说不清的安心感。
最终,她没再说什么,只是用力拖过自己的箱子,转身,马尾辫在空中划出一个倔强的弧度,汇入了检票口前移动的队伍中。她一次也没有回头。
小木头沉默地往前跟了几步,直到站在了隔离线的最边缘,目光紧紧追随着妹妹娇小的身影拖着那个大箱子,穿过闸机,消失在通往站台的通道拐角。
林笑笑一直踮着脚尖张望,直到完全看不见女儿的背影,才怅然若失地放下脚跟,重重叹了口气,习惯性地往丈夫身边靠了靠。
“妈,我还在呢。”
小木头就在本地上学,想回来就能随时回来。
“是啊,要是两个都走了,我才难受呢。”林笑笑闷闷的,把脸埋进丈夫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