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

王也家的小院儿，秋日的阳光暖融融地晒着。几片金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飘落，在铺着青砖的地面上悄无声息。

　　空气里弥漫着桂花残留的甜香，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太妙的焦糊味。

　　王也正躺在他那把老旧的藤编摇椅里，眼睛半眯着，身体随着椅子轻微的吱呀声摇晃，整个人松弛得像一块被阳光晒透了的棉布。

　　阳光落在他脸上，勾勒出岁月沉淀下的平静轮廓。

　　小木头王慕林坐在旁边的小马扎上，面前摊着一本厚厚的《核反应堆物理分析》，书页翻到一半，但少年的目光却有些飘忽，并未落在那些复杂的公式和图表上。

　　他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片刚刚飘落的银杏叶，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院门“哐当”一声被推开，林笑笑端着个盘子风风火火地冲进来，脸上带着点兴奋又有点心虚的红晕：“老王！小木头！快来尝尝我新研究的‘焦糖风味’核桃酥！”

　　盘子里是几块形状不太规则、颜色明显偏深、边缘甚至带着点可疑黑褐色的点心。

　　王也眼皮都没抬，摇椅的节奏都没变一下，仿佛早已预料。

　　王慕林则从沉思中惊醒，看着那盘散发着奇异气息的点心，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沉稳表情，礼貌地应了声：“好，妈。”

　　林笑笑把盘子往旁边的小石桌上一放，也不管父子俩的反应，又风风火火地转身往厨房跑：“哎呀我的汤！好像有点干了！”

　　留下那盘“焦糖风味”核桃酥在阳光下无言地展示着它的“独特”。

　　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摇椅的吱呀声和厨房隐约传来的锅铲碰撞声。焦糊味似乎更浓郁了一些。

　　小木头沉默了几秒，目光从核桃酥上移开，重新落回父亲身上。

　　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带着少年人少有的沉静，却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爸。”

　　“嗯？”王也鼻子里哼出一个懒洋洋的单音节，表示他在听。

　　“我…保送的事，定了。”小木头说，“核武器工程学，直博。”

　　“嗯，挺好。”王也的语气没什么波澜，仿佛在听天气预报，“你妈知道了得乐疯。”

　　小木头顿了顿，手指将那片银杏叶揉得更碎了些，细碎的粉末从他指缝间飘落。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但是…爸，我在想…三一门。”

　　摇椅的吱呀声似乎停顿了半拍。

　　小木头抬起头，看向父亲。王也依旧闭着眼，只是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曲了一下。

　　“三一门的传承，很难，从我师父那一代，到我这一代，都是单传，放下了，我不忍心。”小木头的语速很慢，像是在梳理自己混乱的思绪，“核物理研究，是我一直想走的路，我想为国家做点什么。可三一门的功夫，是根，是祖师爷的心血……我总觉得，两边都该顾着，但又怕……怕顾此失彼，两头都做不好。”

　　他难得地流露出一点属于他这个年龄的困扰，“尤其是内景的修行，还有逆生三重……需要投入的时间和心力，和物理研究一样，都是看不到底的深水。我……有点不知道怎么选。”

　　他说完了，院子里只剩下摇椅重新响起的、缓慢而规律的吱呀声，以及厨房里越来越响的、似乎带着点手忙脚乱的锅碗瓢盆声。

　　那焦糊味里，又掺进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类似塑料融化的气味？

　　王也终于慢悠悠地睁开了眼。

　　他没有立刻看儿子，而是目光投向厨房的方向，嘴角似乎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带着点了然又无奈的笑意。

　　然后，他才转回头，视线落在儿子年轻却已显露出坚毅轮廓的脸上。

　　他躺在摇椅里，声音带着午后的慵懒，像被阳光晒暖的溪水，缓缓流淌出来：

　　“力量嘛……”他拖长了调子，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比喻，“……像水。”

　　王慕林微微一怔。

　　王也继续慢悠悠地说，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小院，落在更远的地方：“能载舟，”他顿了顿，嘴角那丝笑意似乎加深了些，带着点促狭，“也能煮粥……比如你妈现在锅里那锅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厨房里适时传来林笑笑一声懊恼的“哎呀！又糊了！”，仿佛在为他的话做注脚。

　　小木头紧绷的嘴角也忍不住松动了一下。

　　“关键啊，”王也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儿子身上，那眼神深邃而平静，“看你怎么用，想装什么容器。”

　　他抬起手，随意地比划了一下，像是在空气中勾勒一个杯子的形状，“是拿来载重远航，还是烧火煮饭，或者…就搁那儿养养鱼看看花？都没毛病。”

　　他看着儿子，那眼神像包容一切的潭水：“现在嘛……”王也的语气带上了一点长辈特有的、洞悉世事的温和，“你杯子还小，急什么？”

　　杯子还小……

　　王也重新阖上眼，身体随着摇椅轻轻晃动，声音愈发慵懒，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安然：

　　“该上学上学，该睡觉睡觉。路长着呢，慌什么。”

　　一股暖流混合着安心感，缓缓注入小木头的胸膛。

　　那份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纠结，在父亲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里，悄然卸下。

　　就在这时，厨房门“砰”地被推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焦糊、塑料和某种香料爆炸气味的浓烟滚滚而出。

　　林笑笑咳嗽着冲出来，脸上沾着点黑灰，手里还拿着个烧得有点变形的锅铲，一脸懊丧：“完了完了！老王！小木头！午饭……午饭可能得叫外卖了！”

　　王也躺在摇椅里，连姿势都没变，只懒洋洋地“嗯”了一声。

　　小木头站起身，脸上那份沉重的迷茫已经一扫而空，恢复了惯有的沉稳。

　　他走过去，平静地接过母亲手里那柄造型独特的锅铲，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轻松：

　　“妈，没事，我来订餐吧。”

　　王也睁开眼看儿子，仿佛看见了当年那个义无反顾投入乱世的自己，再无清静。

　　他们都想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