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

厨房里飘出细微的焦糊味，像一根无形的线，瞬间绷紧了王也的神经。

　　他正歪在客厅那把快被盘出包浆的老藤椅上，手里一本《道德经》摊开在膝头，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焦味成了某种警报，他无声无息地滑下椅子，脚下如同踩着无形的巽字方位，没发出半点声响，人就已立在厨房门口。

　　灶台上，那口陪伴他们几十年的老铸铁锅正微微冒着烟，锅底残余的油渍被高温炙烤得滋滋作响。

　　林笑笑背对着门口，正踮着脚在橱柜顶层摸索，嘴里还轻轻哼着不成调的儿歌——那是王慕林和王乐遥小时候她常哼的调子。

　　她显然忘了锅里还煎着东西。

　　王也的目光在那口锅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痛楚，随即又归于温吞的平静。

　　他指尖在身侧极其微小的幅度里一划，仿佛拨动了空气中看不见的弦。锅底那点零星的火苗无声无息地熄灭了，连一丝青烟都未曾惊动。

　　他这才慢悠悠地踱步进去，带着刚睡醒似的慵懒腔调：“啧，老婆子，又寻摸什么呢？一股子糊味儿。”

　　林笑笑闻声回头，脸上还带着专心寻找东西的茫然，待看清是他，立刻绽开一个明亮的笑容，眼角的细纹舒展成温暖的溪流：“哎呀，老王！吓我一跳。我找那个……那个装芝麻的小罐子呢，明明记得搁这顶上了，怎么没了？”

　　她困惑地拍了拍脑袋，“我这记性，真是越来越像漏勺了。”

　　“芝麻罐？”王也顺手拉开她旁边的一个抽屉，精准地从里面拿出一个棕色的小陶罐，“不在这儿么？昨儿个你用完我顺手收这儿的。”

　　他语气自然得仿佛本该如此，将罐子递到她手里，顺手又极其自然地拿起灶台上那只被遗忘的煎锅，走到水槽边，“锅烧干了，我给你刷刷。”

　　林笑笑抱着芝麻罐，看看抽屉，又看看王也刷锅的背影，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蒙，像薄雾掠过湖面。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低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陶罐粗糙的表面，低声嘟囔：“哦…这样啊。又麻烦你了。”

　　“麻烦？”王也背对着她，水龙头哗哗作响，他的声音混在水声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老夫老妻，说这个？”

　　他顿了顿，水流声变小，“中午想吃什么？清汤面？省事。”

　　午后阳光慵懒，穿过阳台的玻璃窗，斜斜地铺在客厅的地板上，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

　　林笑笑坐在洒满阳光的沙发一角，膝上摊开一本厚重的大相册。硬质的封面边缘已经磨损，透出经年累月的温柔。

　　她戴着那副玳瑁色的老花镜，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一页页翻过凝固的时光。

　　王也坐在她旁边，手里端着杯温吞的茶，目光看似落在氤氲的水汽上，余光却始终系在她的指尖和那相册上，像无声的守护。

　　“老王，老王！快看！”林笑笑的声音带着发现珍宝般的惊喜，指尖点在一张泛着柔和旧日光泽的照片上。

　　照片里，一对粉雕玉琢的龙凤胎小娃娃正坐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咧着刚长出小米牙的嘴笑得没心没肺。

　　哥哥穿着蓝色小背带裤，酷酷的；妹妹穿着粉色小裙子，扎着冲天辫，手里还抓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布偶兔子。

　　年轻的林笑笑和王也蹲在他们身后，笑容灿烂得能融化冬雪，王也的手随意地搭在林笑笑肩上，姿态是当年特有的、懒散又藏不住亲昵的模样。

　　林笑笑凑近了看，老花镜片后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纯粹的欣赏和喜爱：“老王，你看这两个小宝贝儿，谁家的呀？长得可真稀罕人，像年画娃娃似的！尤其是这大眼睛，多精神！”

　　她抬起头，眼神清澈又带着纯粹的困惑，望向王也，似乎在等待一个答案，“我怎么瞧着……有点眼熟呢？”

　　王也放下茶杯，杯底碰到木质茶几，发出一声轻微的“嗒”。

　　他倾身过去，肩膀自然而然地挨着妻子的。带着薄茧的指尖越过她的手臂，稳稳地落在了照片上——先是落在年轻林笑笑明媚的笑脸上，然后轻轻滑过照片里那个穿着松垮道袍、眼神懒散却藏着光的自己，最后，极其温柔地，点在那两个小小的身影上。

　　“谁家的？”他的声音低沉平缓，像窗外缓缓流淌的阳光，“笑笑，这就是咱们家的宝贝疙瘩啊。”

　　林笑笑的身体明显顿了一下，眼神里的茫然瞬间加深了，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扩散。

　　她看看照片上那两个小小的孩子，又看看身边头发已染上霜色的王也，目光在现实与记忆的断层间游移不定，充满了不确定的探寻。

　　“我们家的？”她喃喃重复，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努力调动着脑海深处某个模糊的抽屉，“小木头……和乐乐的孩子？”

　　这个名字似乎触动了某个开关，她眼底的迷雾稍稍散开一些，掠过一丝微弱的光亮，“哦……乐乐！乐乐家的小娃娃？”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恍然大悟的急切，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对了对了！乐乐！老王，乐乐和青子家那小子是不是该要二胎了？上次禾禾不是说想再添个小的热闹热闹吗？禾禾那么漂亮，生出来的孩子肯定也……”

　　她的话匣子像被这个“发现”突然打开了，带着一种老人特有的、对子嗣绵延的朴素关切和期待，絮絮地说下去。

　　全然忘了，照片里那对可爱的小人儿，分明穿着属于几十年前的童装式样。

　　更忘了，她的儿子王慕林，那个像极了她身边这个男人的核物理研究员，以及他那光彩夺目的明星妻子张禾禾，早已在多年前就明确告知过他们，由于某些复杂的原因，无法拥有自己的孩子。

　　王也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半分打断她的意思。他甚至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妻子因为急切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那里刻着岁月温柔的痕迹，也刻着记忆流失的沟壑。

　　直到她的话语稍作停歇，他才伸出手臂，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稳力道，轻轻揽住她的肩膀。

　　“嗯，乐乐和青子家那小子，”他顺着她的话应着，声音稳得如同磐石，轻易地接住了她所有飘忽的思绪，“他们好着呢，孩子也好着呢。”

　　他的目光落回相册上那两个小小的身影，“你忘啦？你给他们画了好多故事绘本，画得可好了，小家伙们可爱看了，翻得书角都卷了。”

　　“我画的？”林笑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照片，又低头看看自己如今指节有些变形的手，眼底的迷茫再次翻涌上来，浓得化不开。

　　她似乎在努力回忆那些色彩斑斓的画面，那些她亲手赋予生命的线条和故事，可记忆像握不住的沙，越想抓紧，流失得越快。

　　最终，那浓重的困惑像是被一种更原始、更本能的东西覆盖了。

　　她放弃了徒劳的思索，身体轻轻地、依赖地往王也坚实的臂弯里靠了靠，仿佛那里是她唯一能确认的港湾。

　　她发出一声悠长的、带着点释然又有点倦怠的叹息：“哦……是我们家的啊……”

　　她仰起脸，望向王也，眼神里的迷雾尚未完全散去，却努力地弯起嘴角，漾开一个温柔的、近乎孩童般纯净的笑容，“真好。”

　　王也的手臂紧了紧，将她更密实地拢在身畔，下颌轻轻抵着她花白的鬓角。

　　“是啊，”他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在午后宁静的阳光里几乎微不可闻，“有你在，就都好。”

　　夕阳沉下最后一抹金红，将天空染成温柔的紫灰色。

　　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散落的星辰。林笑笑靠在王也肩头，呼吸变得绵长而均匀，已然沉入安恬的梦乡。

　　那本厚重的相册还摊开在她腿上，停留在那张定格着年轻欢笑和两个小小身影的页面上。

　　王也一动未动，如同她最安稳的靠山。他微微垂着眼帘，目光长久地、近乎贪婪地流连在妻子沉睡的侧脸上。

　　窗外的月光悄然探入，清冷如霜，恰好落在他抬起的手上。那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带着岁月和异能留下的独特印记，此刻却无比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虔诚，拂过林笑笑鬓边那几缕被月光染得更显银白的发丝。

　　指尖下的触感，是生命流逝的微凉与柔软。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许久，一声低语，轻得如同月光拂过尘埃，只在他胸腔里回荡，连空气都未曾惊动：

　　“记不记得……都行。”

　　月光悄然移动，将他半身笼罩，也将那本摊开的相册照亮一角。

　　相册里，除了那些泛黄的真实照片，还精心贴着一张张色彩鲜艳、笔触充满童趣的手绘“照片”。画纸上，是几个不同年龄段的孩子——有蹒跚学步的，有戴着博士帽的，还有穿着小西装和小婚纱的。

　　每一张都洋溢着欢乐，每一张的角落，都用娟秀又带着点活泼的笔迹写着日期和名字。那是林笑笑患病之前，在记忆的闸门尚未被无情锁闭的岁月里，凭着满腔对未曾拥有的孙辈的憧憬和爱意，一笔一笔，倾注心血描绘出来的“全家福”。

　　那些画纸上明亮的笑脸，在清冷的月光下，无声地诉说着一个被温柔守护的秘密，以及一份穿越了遗忘深渊、未曾言说的深爱。

　　王也的目光掠过那些温暖的画作，最终又落回妻子安睡的面容上。他的指腹，依旧一遍遍，无比珍惜地，摩挲着她花白的鬓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