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那棵老梧桐,像个阅尽沧桑的慈祥老人,枝桠舒展,筛下细碎的金色光斑。
几片早凋的叶子打着旋儿,轻轻落在王也脚边。
他握着那把磨得油光发亮的竹扫帚,不紧不慢地划拉着地上的落叶,动作带着一种行云流水的懒散韵律,扫帚刮过青石板的沙沙声,是这午后最安稳的背景音。
“爸!”
清亮的女声伴着高跟鞋叩击地面的脆响,王乐遥像一阵带着香气的风卷了进来,臂弯里挎着大包小包。
她身后跟着丈夫诸葛桐——诸葛青和傅蓉的儿子,眉眼间是诸葛家特有的俊秀,只是少了几分狐狸般的狡黠,多了些书卷气的温和。
诸葛桐一手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男孩眼睛滴溜圆,女孩扎着两个小揪揪,正是他们那对四岁的龙凤胎。
“姥爷!”两个小炮弹挣脱了爸爸的手,欢呼着冲向王也。
王也停下手里的活计,嘴角那点惯常的、仿佛睡不醒的弧度加深了些,弯腰接住冲过来的小外孙和外孙女,一手一个捞起来掂了掂。
“哎哟,沉了!我们小阳、小月又长个儿了!”他声音带着点京腔特有的慵懒。
几乎同时,院门口传来另一道沉稳些的脚步声。王慕林走了进来,一身熨帖的衬衫长裤,架着一副无框眼镜,气质沉静内敛,像极了年轻的王也。
只是比起妹妹来,王慕林显得苍老很多。
他臂弯里小心地挽着一个人。
张禾禾。
夏禾的妩媚和张灵玉的清冷在她身上奇异地融合,美得极具侵略性,即使此刻戴着几乎遮住半张脸的墨镜,穿着简单的休闲装,那股天生的明星气场也藏不住,引得路过的邻居频频侧目。
她摘下墨镜,对王也露出一个略显拘谨但绝对真诚的笑容:“爸,我们回来了。”
王也抱着俩小的,朝大儿子和儿媳点点头,目光在张禾禾脸上停留了一瞬,又懒洋洋地滑开。
“嗯,都进屋吧,外头有风。”他抱着孩子转身,朝屋里努努下巴。
客厅里,阳光透过落地窗,暖融融地铺满大半空间。
林笑笑就坐在窗边那把铺着厚厚软垫的藤摇椅上,腿上搭着条薄毯,膝头摊开一本色彩斑斓的绘本。
她正低头看得入神,几缕银丝从鬓角滑落,侧脸在光晕里显得异常柔和。
“妈!”王乐遥第一个扑过去,半跪在摇椅边,紧紧握住笑笑的手。
那双手曾经握画笔挥洒灵感,如今皮肤薄了些,显出淡淡的脉络。
林笑笑抬起头,眼神起初有些许茫然,像蒙着一层薄雾。
但当她看清眼前这张酷似自己年轻时的明艳脸庞时,那层薄雾瞬间被点亮了,笑容像初春解冻的溪水,倏然在她脸上流淌开来,生动得不可思议。
“乐乐!”她惊喜地叫出声,反手用力回握女儿的手,力气大得让王乐遥心头一酸,“快看快看,我新画的这套儿童绘本封面,出版社说反响特别好!就那个小兔子的系列,你小时候不是最爱兔子嘛!”
她兴奋地指着膝头那本崭新的绘本,封面上一只憨态可掬的小兔子正抱着一根巨大的胡萝卜。
王乐遥的眼眶瞬间就红了。那是妈妈二十多年前的成名作,她小时候确实抱着那本兔子书不撒手。
她喉头哽了一下,用力点头,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嗯!记得呢!画得真好,妈!”
王也慢悠悠地踱过来,把怀里两个还在咯咯笑的小家伙放到地毯上,让他们去玩旁边散落的积木。
他自己则拖了张矮凳,紧挨着林笑笑的摇椅坐下,身体微微倾向她,像一个随时准备承接重量的依靠。
他拿起茶几上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苹果,又摸出一把小水果刀,慢条斯理地削起来。
银亮的刀锋贴着饱满红润的果肉旋转,果皮连绵不断地垂落下来,动作熟稔而精准。
林笑笑完全沉浸在和女儿的“叙旧”里,话题天马行空。
“对了乐乐,你上次说的那个追你的小男生,后来怎么样了?是不是隔壁班那个篮球队长?我看他打球的样子,啧啧,跟你爸当年在武当山……”
她忽然又想起什么,眼睛亮晶晶地转向王也,带着点少女般的促狭,“哎,道长,你记不记得那次在后山,那丫头放虫子吓唬我?你‘呼’地一下……”
“一阵风,全给丫卷跑了。”王也头也没抬,极其自然地接上,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儿天气不错”,顺手把削好、切成小块的苹果递到她嘴边,“还差点把那丫头自己卷树上去,哭得跟什么似的。”
林笑笑张嘴咬住苹果,满足地嚼着,笑得眉眼弯弯,含糊不清地说:“对!对!就是那次!我就说我们家道长最厉害了!”
她得意地拍拍王乐遥的手背。
王慕林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父亲那懒洋洋的姿态下,是如同大地般沉默而稳固的支撑。
他精准地捕捉母亲每一个跳跃、甚至可能错位的记忆碎片,然后用最平常的言语和动作,为她铺平一条顺畅的、没有颠簸的归途。
窗外,庭院里几片金黄色的梧桐叶,像是被无形的手指轻轻拨弄,倏然脱离了缓慢下坠的轨迹。它们轻盈地打着旋儿,穿过敞开的窗户,在客厅中央暖暖的空气里,汇聚成一个碗口大小、活泼旋转的小小涡流。
涡流中心是空的,只有叶片在阳光下闪烁着金灿灿的光泽,发出细微悦耳的沙沙声,像一个无声的邀请,轻轻飘向林笑笑的方向。
“呀!”林笑笑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她像个孩子般惊喜地睁大眼睛,指着那小小的金色旋风,另一只手兴奋地拍着王也的胳膊,“快看!老头子快看!小木头!小木头也会变魔术了!跟你学的对不对?跟你学的!”
这熟悉又陌生的称呼,像一把温柔的钥匙,瞬间拧开了所有人眼中强忍的闸门。
王乐遥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她紧紧攥着母亲的手,把脸埋了下去,肩膀微微耸动。
诸葛桐上前一步,无声地将妻子揽入怀中。
张禾禾别过脸,飞快地用手指拭过眼角。
地毯上,玩积木的小阳和小月被这突如其来的情绪感染,有些茫然地抬头看着大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