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

暮色浓稠得化不开，沉沉压下来。窗棂外，夕阳熔金，将天际泼洒成一片壮烈而温暖的橘红，烧得人心头滚烫。

　　那光晕缓缓流淌，漫过林笑笑倚在枕头上的侧脸，描摹着她眼尾、唇边那些岁月精心镌刻的细纹，仿佛镀上了一层薄而柔和的金箔。

　　她搁在我掌心里的手，枯瘦，微凉，重量却沉甸甸地压在我心上，像一片即将飘离枝头的秋叶。

　　她的呼吸，微弱得如同蛛丝悬在风中，每一次浅浅的起伏，都牵动着我的目光。

　　终于，那细微的震颤彻底平息下去，像一缕烟，无声无息地融入了暖色的暮霭里。

　　她阖着的眼睫，在最后一抹霞光里投下安详的阴影。

　　我握着她那只已不再回应我的手，一动不动。指尖下，那点熟悉的、属于她的温度，正一点点抽离、冷却，固执地提醒着一个无法逆转的终结。

　　窗外，那炽烈的橘红仿佛耗尽了所有的能量，迅速沉沦、黯淡，被一种更深沉、更辽远的蓝紫色悄然吞噬。

　　天幕低垂，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哀伤的丝绒，缓缓覆盖下来。

　　月光，清泠泠的，不知何时已悄然潜入室内，无声无息地流淌。

　　它精准地攀爬上床头，温柔地笼罩住林笑笑安睡般的面容，也照亮了我半边身子。

　　另一半，则沉在寂然的黑暗里。一种奇异的感受弥漫开来，体内那流转不息、维系此身此形的先天一炁，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变得稀薄、空灵。

　　仿佛我与脚下这方承载了太多记忆的土地、与这间盈满她最后气息的屋子、甚至与这具陪伴了我一生的躯壳，那些千丝万缕、根深蒂固的联系，正被一只无形的手，一根根、一缕缕地悄然抽离、斩断。

　　一种前所未有的“轻”，从骨髓深处弥漫出来，让我觉得自己几乎要飘浮而起。

　　我微微低下头，目光长久地、专注地停驻在她脸上。

　　月光下的她，眉眼舒展，唇角似乎还噙着一丝极淡的、凝固了的笑意。

　　那么宁静，仿佛只是沉入了一个再也不会被晨光打扰的美梦。

　　“嗯…”喉间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极轻的音节，像是在回应她方才那句遗言，又像只是对着眼前这永恒的安眠低语。

　　声音轻得只有我自己能听见，或者，也唯有此刻的她才能“听”见。

　　那语调，是我自己都未曾料想的、前所未有的温柔，一种历经千帆、抵达彼岸后的彻底释然，“…我也觉得。”

　　目光落在她鬓角。

　　一缕银丝被枕畔细微的褶皱压得翘起了一点点，在清冷的月华下，倔强地闪着微光。

　　像她年轻时偶尔使的小性子。我下意识地伸出另一只手，食指的指腹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生怕惊扰的轻柔，缓缓地、小心翼翼地掠过那缕不听话的白发，将它细细地抚平，妥帖地归拢到耳后。

　　指尖触碰到她微凉的肌肤，那凉意仿佛顺着指尖的脉络，瞬间流遍了我全身，加速了体内某种消融的进程。

　　“真好。”

　　最后两个字，几乎是叹息着逸出唇边，随着这声叹息，一种奇异的感觉骤然加剧。

　　低头看去，月光笼罩下的身躯边缘，开始变得模糊、透明。

　　先是握着她的那只手，指尖处，仿佛被月光彻底浸透、融化，像滴入水中的墨迹，边缘晕染开，一点点消散于无形的虚空之中。

　　这消散无声无息，没有痛苦，没有撕裂，只有一种彻底的、回归本源般的宁静和解脱。

　　意识在抽离，感官在弥散。

　　然而最后一丝清明，却无比清晰地映着眼前这张在月光下安眠的脸庞。

　　她唇角那抹凝固的笑意，成了我意识沉入混沌前，唯一清晰锚定的画面。

　　窗外，夜色深浓如墨，万籁俱寂。

　　唯有清冷的月光，依旧执着地、无声地洒落，照亮着空荡荡的床沿，照亮着床头一丝不乱的白发，也照亮着，那一片仿佛从未有人存在过的、彻底空寂的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