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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十年追逐,未燃之木

一人之下:王也道长的普通生活

PS:主线剧情已经完结,感谢大家的支持。番外篇人设有所变动

  我第一次见到王慕林,是在一次家庭聚会上。

  那年我八岁,刚上小学没多久,整个人像一颗躁动不安的跳跳糖,被我妈夏禾强行按在一张硬邦邦的红木椅子里。

  空气里是饭菜的香气、大人们嗡嗡的谈笑,还有某种属于旧房子的、沉甸甸的暖意,闷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百无聊赖之际,我的目光穿过晃动的杯盏和烟雾,落到了客厅另一头的角落。

  那里铺着一块巨大的羊毛地毯,图案繁复。

  地毯中央,坐着一个男孩。

  他低着头,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刚抽条的、沉默的小白杨。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斜斜地照进来,给他柔软的黑发和专注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他手里摆弄的不是玩具车或机器人,而是一堆我看不懂的、形状各异的塑料小零件。

  他动作不快,甚至可以说得上迟缓,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耐心。

  一块,又一块,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一起。渐渐地,一个奇特的、线条流畅的结构在他手下显现出来。

  “那是小木头,”乐乐不知何时蹭到了我身边,声音脆生生的,带着点自豪,“我哥!他在拼土星五号运载火箭的乐高模型。”

  她指了指男孩手中那个初具规模的白色箭体。

  “小木头?”我重复着这个有点奇怪又有点可爱的名字,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磁石牢牢吸住,黏在那个身影上无法移开。

  周围的喧嚣——我妈张扬的笑声、王也叔叔慢悠悠的说话声、我爸偶尔低声的附和——都潮水般退去,遥远得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整个世界仿佛骤然缩小,只剩下地毯中央那一方安静的天地,只剩下那个叫小木头的男孩和他手中正在诞生的、指向星空的造物。

  他微微蹙着眉,眼神清澈而专注,仿佛手中捧着的不是塑料零件,而是某种不容惊扰的神圣之物。

  那一刻,我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说:呀,他真好看。

  好看得像画里走出来的,又像…像夜里最亮的那颗星星。

  后来,我知道了他的大名,王慕林。慕林,慕林。我在心里悄悄咀嚼着这两个字,舌尖仿佛尝到一丝清冽的草木气息。

  他成了我懵懂童年里,第一道清晰而执拗的刻痕。

  从那天起,去王也叔叔家便成了我生活中最盛大的节日,也是我处心积虑要制造的“偶遇”。

  乐乐成了我最好的借口,也成了我打入“敌人”内部最可靠的盟友。

  我几乎摸清了王慕林所有可能在家看书、做题、或者仅仅是发呆的时段。

  王也叔叔家的饭菜香气,尤其是他亲自下厨时飘出来的那种扎实温暖的烟火气,远比林笑笑阿姨那些创意十足却结局惨烈的厨房实验更吸引我。

  当然,比饭菜更吸引我的,是那个坐在餐桌对面或窗边书桌旁的身影。

  我总是挑他旁边或对面的位置坐,捧着碗,眼睛却不受控制地往他身上溜。

  他吃饭很安静,咀嚼得很慢,像在做一件需要集中精神的事。

  偶尔他会抬眼,目光扫过桌面,大多数时候是看向乐乐碗里堆成小山的肉,或者王也叔叔夹到他碗里的青菜,然后微微皱一下眉,默默吃掉。

  他的视线很少停留在我身上,即使偶尔掠过,也像清风拂过水面,不留痕迹。

  但仅仅是坐在离他这么近的地方,感受着同一盏灯下的暖意,听着他偶尔和叔叔阿姨或乐乐简短交谈时那种低缓平稳的声调,我的心就像泡在温泉水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欢喜又酸涩的泡泡。

  有一次,是个深秋的周末下午,我又赖在王家。

  乐乐缠着王慕林陪她打游戏,他显然对此兴趣缺缺,但架不住妹妹的软磨硬泡,最终还是坐到了客厅的地毯上,拿起一个手柄,动作带着点生疏的无奈。

  我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假装看漫画,眼角余光却全锁在他身上。

  乐乐玩得大呼小叫,手柄按得噼啪响,他却很安静,只有修长的手指在按键上规律地移动,侧脸在傍晚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沉静。

  一局结束,乐乐赢了,兴奋地跳起来。王慕林只是轻轻放下手柄,没什么表情,似乎输赢与他无关。

  他站起身,准备回自己房间。

  经过沙发时,脚步顿了一下。我下意识地蜷了蜷光着的脚丫,深秋的地板已经透出凉意。

  他垂着眼,目光似乎在我脚上停留了不到半秒,然后什么也没说,径直走开了。

  他从旁边的储物柜里拿出一双厚实的、崭新的珊瑚绒袜子,走过来,无声地放在我旁边的沙发扶手上。

  “地板凉。”他的声音很平淡,没有任何起伏,说完就转身离开了客厅。

  我愣愣地看着那双叠得整整齐齐的嫩黄色袜子,上面还有两只傻乎乎的卡通小熊。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又酸又胀,一股暖流不受控制地窜上来,瞬间烧红了我的耳根。

  我飞快地抓起袜子套上,厚实的绒毛包裹住微凉的脚趾,那暖意却一路向上,直抵心尖。

  我甚至能闻到他指尖残留的、淡淡的书卷气息。

  我偷偷把脸埋进膝盖,藏起快要溢出来的傻笑和剧烈的心跳。

  那双袜子,后来被我悄悄带回了家,洗干净,藏在了抽屉最深处,成了一个无人知晓的、甜蜜的秘密宝藏。

  升上高中,文理分科。

  我握着那张薄薄的意向表,指尖冰凉,仿佛握着的不是一张纸,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王慕林的名字,早已和“物理”这两个字牢牢焊在了一起。

  清大物理系,是他从未宣之于口却清晰无比的目标灯塔。

  而我呢?那些色彩斑斓的颜料、舞蹈室里旋转跳跃的汗水、舞台灯光下心跳加速的悸动……这些曾让我灵魂雀跃的东西,似乎都在“物理”这块沉重的巨石前,变得轻飘飘,失去了重量。

  妈妈皱着眉头看我填好“物理、化学、生物”的选项,语气是毫不掩饰的担忧:“禾禾,你明明更喜欢文科的东西,画画跳舞演戏,哪样不是你的心头好?学物理,你吃得消吗?别为了别人勉强自己。”

  她没明说那个“别人”是谁,但她的眼神锐利得像刀子,直直刺向我心底最隐秘的角落。

  爸爸则显得更温和些,但忧虑同样清晰:“禾禾,爸爸知道你聪明,学什么都行。但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勉强自己走一条不喜欢的路,会很辛苦。”

  我咬着下唇,固执地在那张表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迹用力得几乎要划破纸背。

  “我喜欢物理。”我听见自己这样说,声音干巴巴的,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倔强。

  像是在说服他们,更像是在说服那个心底深处隐隐不安的自己。

  那些复杂的公式、抽象的模型、永远解不完的难题,它们带给我的,更多是深夜面对习题时啃噬心口的焦灼和挫败感。

  可一想到王慕林坐在窗边解题时沉静的侧影,想到他偶尔提起某个物理概念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光亮,我就觉得,这条布满荆棘的路,似乎也开出了几朵虚幻的花。

  为了接近那道光,我愿意在荆棘丛中跋涉。

  物理竞赛,成了我笨拙靠近他的另一座独木桥。

  周末,我抱着厚得像砖头的竞赛习题集,鼓足勇气敲开王慕林家书房的门。

  他正伏案写着什么,台灯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他,侧脸的线条在光影中显得格外专注。听到敲门声,他抬起头,看到是我,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像一泓深不见底的潭水。

  “有事?”他问,声音没什么波澜。

  我举起手里沉重的习题册,像举起一面投降的白旗,又像展示冲锋的武器,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紧:“有道题…卡住了,想了好久…想不通。”

  我报出题号,手指无意识地绞着书页的边缘,几乎要把它揉烂。

  他沉默地放下笔,接过我手里的书。

  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很整齐,翻动书页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他垂眸看着题目,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

  书房里很静,只有他翻书的声音和我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格外清晰。

  他思考的时候,眉头会不自觉地微微蹙起,形成一个浅浅的“川”字,薄唇抿成一条略显严肃的直线。那专注的神情,本身就具有一种令人屏息的吸引力。

  “这里,”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解题时特有的、剥离了情感的冷静。

  他拿起笔,在草稿纸上流畅地画出示意图,列出关键公式,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清晰而稳定的沙沙声。

  “能量守恒,但需要考虑这个临界点,摩擦力在这里方向突变……”

  他的思路极其清晰,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题目复杂的伪装,直指核心。

  我凑近些,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干净的、混合着淡淡墨水和纸张的气息,目光追随着他移动的笔尖,耳朵捕捉着他每一个吐字清晰的音节。

  他讲解时,语气平稳,没有任何不耐烦,但也绝无半分额外的温度,像在陈述一个客观存在的定理。

  “明白了?”他讲完,放下笔,抬眼看向我。那眼神清澈,平静无波,清晰地映出我有些呆愣的脸。

  “啊?哦…明,明白了!”我猛地回过神,脸上腾地烧起来,慌忙点头,生怕他看出我方才的走神并非全在题目上。

  他点点头,不再说什么,目光重新落回他自己摊开的书本上,仿佛刚才那场耗费心力的讲解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迅速被翻过。

  我抱着那本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温度的书,退出了书房。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木门板,才敢大口喘气。

  心还在胸腔里狂跳,一半是为那道终于解开的难题,另一半,则是为他讲解时近在咫尺的专注侧脸,为他身上那种令人心安的沉静气息。

  那点残留的温度,像一颗小小的火种,足以支撑我在接下来无数个被物理折磨得焦头烂额的深夜里,继续笨拙地跋涉。

  高三,炼狱般的日子。空气里弥漫着试卷的油墨味、咖啡的苦涩和无声的硝烟。

  我的书桌一角,贴着一张小小的便签,上面是王慕林写下的一个公式,字迹清峻有力。

  那是我某次去请教问题时,他随手写在草稿纸上的解题步骤之一。

  我偷偷撕下那一角,如获至宝地贴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它成了我的护身符,我的灯塔。

  每当被深奥的理论逼到崩溃边缘,被惨不忍睹的模拟分数打击得想要放弃时,只要抬头看到那张便签,看到他写下的字迹,眼前就会浮现出他教室的灯光。

  我曾无数次在晚自习后“顺路”经过王慕林教室所在的楼。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只有那栋楼,像一头蛰伏的巨兽,许多窗口还顽强地亮着灯。

  我知道,其中必然有一盏属于王慕林。

  深夜里,我揉着酸涩的眼睛,看着窗外沉沉的黑暗,再低头看看桌上那张小小的便签,心里默念:他在那里,我也在这里。我们都在努力,尽管方向不同,但至少,还在同一片星空下。

  这种单方面的精神联结,是我疲惫高三里,唯一的甜。

  高考结束那天,世界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豁然开朗,反而笼罩在一种悬而未决的沉闷里。

  我像个等待最终判决的囚徒,在煎熬中捱过了十几天。终于,放榜的时刻到了。

  我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手指冰凉,颤抖着点开查询页面。

  当那个数字跳入眼帘时,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肋骨生疼。

  一个不高不低,甚至可以说在我的预期之内偏上的分数。够得着一些不错的大学,甚至,如果执意要选物理系,也勉强能够到某些重点大学的边缘专业。

  这个分数,像一把双刃剑。

  它没有差到让我彻底绝望,却也绝不足以让我光明正大地、信心十足地站到王慕林面前,与他并肩。

  它卡在一个尴尬的位置,让我所有的付出和挣扎,都显得如此苍白而可笑。

  我看着屏幕上冰冷的数字,视线渐渐模糊。那些挑灯夜战的深夜,那些被公式折磨得头痛欲裂的时刻,那些因为一次不理想的测验而偷偷躲在被子里哭泣的委屈……

  所有的汗水和泪水,最终凝结成了屏幕上这个毫无温度的数字。

  它像一面残酷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我的极限——我倾尽全力所能达到的极限,与王慕林所在的那个星辰大海般的物理世界之间,依旧隔着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

  一股巨大的冲动攫住了我。

  我必须见到他,现在,立刻!我需要一个答案,一个宣判,一个能彻底斩断我所有不切实际幻想、或者…点燃最后一丝微弱希望的火种。

  我甚至说不清自己想要什么,只是凭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本能,抓起手机就冲出了家门。

  夏日的午后,空气黏稠得如同凝固的胶质,蝉鸣声嘶力竭,带着一种末日般的疯狂。

  我跑过熟悉的街道,两旁高大的梧桐枝叶繁茂,却投不下半分清凉。汗水很快浸湿了后背,额前的碎发黏在皮肤上,狼狈不堪。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那不仅仅是因为奔跑,更是因为一种即将面对终极审判的、近乎窒息的紧张和恐惧。

  王也叔叔家那扇熟悉的深棕色大门出现在眼前时,我的脚步反而慢了下来。双腿像灌了铅,沉重得抬不起来。

  我站在门前的树荫下,扶着粗糙的树干大口喘气,试图平复狂乱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点,晃得人眼花。

  门内隐约传来乐乐清脆的说笑声。世界依旧喧嚣,只有我的世界,一片死寂,等待着那扇门后的裁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只有几秒钟,我积攒起全身残存的力气,抬手,按响了门铃。清脆的铃声在午后闷热的空气里响起,尖锐得刺耳。

  开门的是乐乐,她看到我,圆圆的脸上立刻绽开惊喜的笑容:“禾禾姐!你怎么来啦?快进来!外面热死了!”她热情地把我拉进门。

  清凉的、混合着饭菜香气的空气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住我汗湿的身体。

  客厅里,王也叔叔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闻声抬起头,温和地笑了笑:“禾禾来了?脸色怎么不太好?快坐,喝点水。”

  林笑笑阿姨端着果盘从厨房出来,也笑着招呼我。

  我的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越过他们,直直地投向客厅通往阳台的玻璃门。他果然在那里。

  王慕林背对着客厅,站在阳台的阴影里。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棉T恤,身形挺拔如旧。

  他微微仰着头,似乎在看着阳台外那棵高大的广玉兰树,又似乎只是在放空。午后的阳光被茂密的枝叶筛过,在他身上投下细碎摇曳的光斑,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朦胧的、不真实的光晕里。

  他安静得像一尊雕塑,与客厅里流动的空气和笑语格格不入。

  “哥!禾禾姐来啦!”乐乐欢快地冲他喊道。

  那尊“雕塑”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他缓缓转过身。

  光线从阳台外涌进来,有些刺眼。我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心脏再次悬到了嗓子眼。

  他朝我这边看来,逆着光,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看到那双眼睛,沉静依旧,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古井。他朝客厅里走了几步,停在光线与阴影的交界处。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不高,听不出什么情绪。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惯常的那种平静的审视,似乎在我汗湿的鬓角、苍白的脸色和紧抿的嘴唇上短暂停留了一瞬。

  那目光像羽毛,很轻,却足以让我浑身僵硬。

  王也叔叔放下报纸,关切地问:“禾禾,高考分数出来了吧?考得怎么样?”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我的目光依旧死死地锁在王慕林身上,仿佛他是这间屋子里唯一能给我答案的人。

  我看着他,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从他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捕捉到一丝一毫能让我解读的东西——鼓励?惊讶?或者,是别的什么?然而没有。

  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

  时间仿佛凝固了。客厅里的空气也变得粘稠起来。乐乐察觉到了异样,看看我,又看看她哥,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

  王也叔叔和林笑笑阿姨交换了一个眼神,也安静下来。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窗外那永无止境的、令人心烦意乱的蝉鸣。

  王慕林就站在那里,隔着几步的距离,静静地看着我。他的眼神,平静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那平静,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压力,一种残酷的沉默。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刺痛感让我勉强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不能再等了。我需要那个答案,那个能让我彻底死心或者…或者让我还能继续坚持下去的答案。即使这答案会像利刃一样将我刺穿。

  “王慕林,”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来,干涩、沙哑,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颤抖,“我…我的分数…出来了。”

  我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砂纸上磨过。

  我想问他,有没有喜欢过我。

  但是在那样平静的眼神下,我什么也问不出来。

  “还可以,能报上某大学的物理系,你觉得呢。”

  他看着我。

  那双眼睛,我追逐了十年的眼睛。

  它们依旧清澈,像秋日里倒映着高远天空的湖水,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没有惊讶,没有赞许,没有我想象中任何可能出现的、哪怕一丝一毫的波澜。

  那平静,像一层厚厚的冰,瞬间冻结了我所有的血液。

  时间被拉得无限长。客厅里静得可怕,连窗外喧嚣的蝉鸣都似乎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我只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着耳膜的声音,轰轰作响。

  然后,我听到了他的声音。

  不是少年的清朗,也不是成年人的低沉,是一种介于两者之间、带着些许变声期后独有的微沙质感的声音。平稳,清晰,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像在陈述一个早已被无数次验证、不容置疑的客观事实。

  “张禾禾,”他叫了我的全名,不再是“乐乐的朋友”,也不再是模糊的“你”。

  那三个字从他口中清晰地吐出来,带着一种奇异的疏离感,像法官在宣读判决书前的称谓。

  我的心猛地一沉。

  “物理,”他顿了顿,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但那停顿短暂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不适合你,去做你喜欢的事情吧。”

  物理不适合你。

  五个字。

  轻飘飘的五个字。

  像五根冰冷淬毒的钢针,精准无比地、狠狠扎进了我心脏最柔软的地方。没有解释,没有铺垫,没有任何试图缓和的话语。就这样,干净利落,斩钉截铁。

  他知道我不喜欢物理,知道我学为了什么,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表示。

  “轰”的一声巨响在我脑海中炸开。不是声音,而是一种感觉。

  仿佛支撑了我十年、早已摇摇欲坠的精神世界,在这一句话下,终于彻底坍塌、分崩离析。

  十年。整整十年。

  从八岁那年地毯上安静的侧影,到餐桌上递来的那双小熊袜子;从他书房里讲解题目时平稳的声线,到深夜里我凝望的、他实验室窗口那盏不灭的灯;从我放弃画笔颜料抓起物理课本的决绝,到无数个被公式难题逼到崩溃边缘又咬牙爬起的夜晚……

  所有滚烫的、执拗的、卑微的、带着血泪的追逐,所有那些支撑我走下去的、他无意间施舍的微末暖意——递水时指尖的触碰,讲解时身上淡淡的墨香,寒冬里盖在肩头那件残留着他体温的外套……

  所有的一切,所有的意义,所有的价值,都在这一刻,被这轻描淡写的五个字,彻底否定、碾碎成了齑粉。

  “不适合你。”

  原来我的十年孤勇,我的奋不顾身,我的飞蛾扑火,在他眼中,不过是“不适合”三个字就可以轻松抹去的、不合时宜的错误。

  一股剧烈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直抵眼眶。

  我死死地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抵抗着那汹涌而来的、足以将我灭顶的泪意。

  不能哭。绝对不能在这里哭。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心在疯狂叫嚣。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移动的。

  身体好像脱离了意识的控制。我听到一个极其干涩、极其陌生的声音从自己喉咙里挤出来,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知道了。谢谢。”

  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没有理会身后乐乐急切呼唤的“禾禾姐!”,也没有回应王叔叔和林阿姨担忧的声音。

  我猛地转过身,像背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冰凉的门把手,拉了好几下才拉开。

  我听到叔叔阿姨责备王也的声音。

  屋外,盛夏午后的热浪和刺眼的阳光瞬间将我吞噬。

  那灼热,却丝毫暖不了我瞬间冷透的四肢百骸。

  我踉跄着冲下台阶,冲进那片白花花的、令人窒息的光里,头也不回地逃离了那个曾被我视为半个家的地方。

逃离了那个将我十年信仰轻易击碎的人。

  阳光毒辣地炙烤着街道,白花花的水泥地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浪,晃得人头晕目眩。

  我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着,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

  蝉鸣声在耳边疯狂地嘶吼,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噪音,几乎要将我的鼓膜撕裂。

  王慕林那五个字,像被按下了循环播放键,一遍又一遍,冰冷而清晰地在我脑海里回荡。

  “物理不适合你。”

  “物理不适合你。”

  “物理不适合你……”

  每一次回响,都像一把钝刀子,在心口上反复地、缓慢地切割。

  痛感并不尖锐,却绵长而窒息,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

  原来是这样。

  我自以为是的追逐,我笨拙而固执的靠近,我那些因他一丝不经意温柔而雀跃不已的小心思……

  在他眼中,大概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一个需要礼貌性处理一下的“不适合”的错误。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他递过来的那杯温水,总让我觉得比蜜还甜,只因为杯壁上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

  他更不会知道,多少个深夜,当我被深奥的物理题折磨得几乎崩溃时,只要想起他那间教室窗口透出的、冰冷的白色灯光,就觉得那像是遥远海面上唯一的灯塔,给了我继续在题海里沉浮的、虚幻的勇气。

  还有冬天,在他家暖气充足的客厅里,我有时看书看得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时,肩上总会多一件他的外套。

  那带着他干净气息的、宽大的外套,足够温暖我整整三个冬天的心跳。

  这些细微末节,这些他随手施予、转头即忘的片刻,却是我贫瘠青春里最珍贵的养分,支撑着我走完这条荆棘丛生的单行道。

  可这些,对他而言,大概连记忆都算不上吧?只是些无意识的、随手为之的举动。

  就像走路时拂开挡路的树枝,不会在心上留下任何痕迹。

  十年的时光,像一卷漫长的胶片,在我眼前飞速倒带、回放。

  胶片上,几乎全是他的身影。安静拼乐高的侧影,递来袜子时垂下的眼帘,讲解题目时抿紧的薄唇,教室窗口那一点遥远的白光……

  而我自己呢?那个喜欢在画纸上涂抹斑斓色彩的我,那个在舞蹈室镜子前旋转跳跃的我,那个偷偷模仿电影片段、对着空气念台词的我……

  这些影像如此模糊,黯淡无光,仿佛早已被十年的物理习题和追逐王慕林的执念彻底覆盖、掩埋。

  我为了追逐他眼中的星光,亲手熄灭了属于自己的所有灯火。

  “不适合你……”

  这句话,终于像一把钥匙,咔嚓一声,打开了我自缚的牢笼。

  我停下脚步,茫然地抬起头。

  刺眼的阳光让我眯起了眼睛。

  汗水沿着额角滑落,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酸涩的刺痛。我抬手抹去,指尖一片冰凉。

  眼泪,终于在这一刻,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嚎啕大哭,只是无声地、汹涌地流淌。

  滚烫的泪水滑过冰凉的脸颊,滴落在滚烫的水泥地上,瞬间蒸发,了无痕迹。

  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我用力咬住自己的手背,尝到了血腥的咸涩味道,才勉强压抑住喉咙里那即将冲口而出的呜咽。

  我蹲了下来,在人行道旁一棵巨大的梧桐树下,像个迷路的孩子,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十年的委屈、不甘、失落、自我欺骗、飞蛾扑火的孤勇……所有积压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最后一道堤坝。

  世界只剩下树冠筛下的破碎光影,震耳欲聋的蝉鸣,和自己压抑在臂弯里、无声而剧烈的抽泣。

  那场在梧桐树下的崩溃,像一场耗尽了我所有力气的大病。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好几天,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隔绝了外面那个喧嚣又刺眼的世界。

  妈妈进来过几次,端来饭菜和水,她没有多问,只是用她那种特有的、带着点大大咧咧却又异常精准的温柔,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她的手温暖而干燥。

  爸爸也来过,默默地放下一碟切好的水果,坐在我床边安静地陪了一会儿。

  他们的沉默和理解,像一层柔软的茧,包裹着我破碎的心。

  几天后,当阳光再次透过窗帘缝隙顽强地挤进来时,我坐到了书桌前。电脑屏幕幽幽地亮着,光标在志愿填报系统的页面上,固执地停留在几所大学物理系的名字后面。

  我盯着那光标,看了很久很久。

  屏幕上那几个代表着物理系的专业代码,此刻像一道道冰冷的符咒,嘲笑着我过去十年的徒劳。

  王慕林那五个字,依旧清晰地在耳边回响,但奇怪的是,那尖锐的刺痛感似乎淡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疲惫。

  我移动鼠标,一个一个地,删掉了那些物理系的选项。

  鼠标点击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每一下,都像在亲手埋葬一段沉重的过往。

  手指在键盘上悬停片刻,最终,我移动光标,在一个全新的志愿框里,缓慢而坚定地敲下了两个字:表演。

  点击“确认提交”的那一刻,仿佛有什么东西,随着那个按键的落下,从我身体里彻底抽离了出去。

  不是悲伤,不是愤怒,而是一种积压了太久、几乎成为身体一部分的沉重负担。

  心脏的位置,猛地一空,随即又被一种奇异的、带着轻微刺痛的轻松感缓缓填满。

  房间里很安静。

  只有电脑风扇发出低低的嗡鸣。我靠在椅背上,闭上酸涩的眼睛。

  十年追逐的影像,那些关于物理公式和王慕林的点点滴滴,像退潮般从脑海里缓缓褪去,留下大片大片湿润而空旷的沙滩。

  原来卸下那身名为“物理”的沉重盔甲,身体竟能如此轻盈,轻盈得仿佛要飘起来。

  几天后,录取通知如约而至。

  鲜红的信封,烫金的校徽——国内顶尖的表演艺术学府。

  妈妈拿着通知书,高兴得像个孩子,抱着我转了好几个圈,嘴里不停地说着:“好!真好!这才是我女儿!早该这样了!”

  她的眼角甚至有些湿润。

  爸爸站在一旁,脸上是许久未见的、舒展而欣慰的笑容,用力地点着头:“禾禾,爸爸为你高兴。这条路,一定适合你。”

  他们的喜悦像温暖的潮水,冲刷着我心头残留的寒意和废墟。

  开学前的日子,我收拾行囊,也收拾心情。

  关于王也叔叔家的所有记忆,被我小心地折叠、封存,放进了心底最深处的角落。

  那里有乐高的碎片,有小熊袜子的柔软,有书房里沙沙的笔声,有教室窗口遥远的灯光,还有……

  阳台上那个逆着光、平静地宣判我“不适合”的身影。

  这些碎片,曾经是我世界的全部,如今,它们安静地躺在那里,不再滚烫,只余下一丝淡淡的、挥之不去的凉意。

  我没有再主动联系王慕林。

  那个曾经被我置顶、消息记录翻不到头的聊天框,被我取消了置顶,任由它沉没在众多联系人之下。

  只是在除夕夜,在热闹的爆竹声里,我给王也叔叔和林笑笑阿姨分别发了简短的新年祝福:“叔叔新年快乐,身体健康!”

  “阿姨新年快乐,万事如意!”措辞礼貌而周全,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我没有提王慕林,也没有提乐乐。他们的世界,从此只是长辈的世界。

  王也叔叔很快回了信息,依旧是那种慢悠悠的、带着长辈慈祥的语气:“禾禾新年好!大学生活还适应吗?在外面照顾好自己,常联系!”

  林笑笑阿姨则回了一连串可爱的表情包和一个语音条,声音热情洋溢:“禾禾宝贝新年快乐呀!阿姨可想你了!在戏剧学院是不是特别棒?以后成大明星了记得给阿姨签名啊!”

  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文字和表情包,我的嘴角轻轻弯了一下,心头掠过一丝浅浅的暖意。

  但也仅此而已。

  至于王慕林……他的名字安静地躺在联系人列表里,头像是一个简洁的、抽象的原子轨道模型。

  那个对话框,始终沉寂着,没有亮起过新消息的红点。

  意料之中。

  这样很好。我们终于退回到了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上。

  开学报道那天,阳光格外灿烂。

  我拖着行李箱,站在表演学院那栋充满艺术气息的古老教学楼前。

  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映照着蓝天白云,也映照出我自己的身影——一个卸下了沉重盔甲、眼神里带着点迷茫却也有一丝新生的、轻盈的身影。

  找到指定的表演教室,推开门。

  里面空无一人,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倾泻而入,将宽敞的木地板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属于木头和灰尘的旧时光味道。

  教室一侧,是几乎占满整面墙的巨大镜子,光洁如新,清晰地映照出整个空荡的教室,也映照出门口那个小小的、有些不知所措的我。

  我放下行李,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片静谧。

  我慢慢地走向那面巨大的镜子。

  镜中的女孩,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头发扎成利落的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

  她的眼睛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红肿,但眼神却不再像过去那样,总是焦灼地望向某个遥不可及的方向。

  我在镜子前站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上一批学生留下的、属于戏剧的独特气息。

  我抬起手臂,不是去解复杂的物理方程,而是尝试着做了一个课堂上教过的、舒展而缓慢的舞蹈起手式。

  镜中的女孩也抬起了手臂,动作带着久违的生涩,却无比真实。

  阳光透过高窗,斜斜地打在身上,暖洋洋的。我看着镜子里那个舒展着身体、仿佛在笨拙地拥抱阳光的女孩,看着阳光在她发梢跳跃,在她微扬的嘴角上停留。

  十年了。

  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专注地,只看着镜中的自己。

  看着那个被遗忘了很久很久的张禾禾,终于从厚厚的尘埃和沉重的期待中,一点点挣脱出来,笨拙地、试探地,舒展着她的枝叶,迎向属于她自己的光。

  镜面冰凉光滑,映照出空旷教室的每一个角落,也映照出我此刻舒展的姿态。

  阳光慷慨地铺洒在木地板上,形成一道温暖的光带,恰好将我包裹其中。

  指尖在空气中划过无形的弧线,不再是求解矢量或轨迹,而是捕捉着光与影的流动,感受着肢体延展时细微的张力。

  这感觉陌生又熟悉,像久旱的河床终于等来一场酣畅淋漓的雨,每一个干涸的细胞都在贪婪地呼吸、复苏。

  原来,放下一个不可能的人,比解开最复杂的物理公式,更需要勇气,也更…值得。

  镜中的女孩对我微微扬起了嘴角。这一次,镜头里没有别人,只有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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