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的京城,暑气未消,阳光带着夏末最后的炽烈,慷慨地泼洒在星辉戏剧学院宏伟的校门上。崭新的横幅在风中猎猎作响,上面烫金的大字“欢迎新同学”折射着耀目的光。
人流如织,空气中弥漫着青春的躁动、离别的感伤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在这片喧嚣与色彩的中心,站着一个格外引人注目的身影——张禾禾。
她美得极具侵略性,像盛夏怒放的玫瑰,继承了夏禾那惊心动魄的艳丽,眉宇间却多了一份属于张灵玉的清冷轮廓。
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搭配修身牛仔裤,勾勒出高挑玲珑的身段,墨镜架在挺翘的鼻梁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却遮不住那由内而外散发的、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然而,这份明艳之下,却潜藏着一股近乎燃烧的决绝,一种被狠狠压抑后亟待爆发的能量。
行李箱的滚轮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单调的声响。张禾禾的目光掠过那些兴奋交谈、忙着自拍的新生,落在戏剧学院那充满艺术气息的主楼上。
这里,将是她的新战场,她逃离过去、证明自己的堡垒。
“张禾禾,”她低声念着自己的名字,像是在进行一场庄严的宣誓,“从今天起,物理是上辈子的事了。没有王慕林,没有物理,只有你,和你自己的路。”
她摘下墨镜,露出一双明艳逼人、此刻却燃烧着火焰的眼眸,那里面不再有面对物理题时的迷茫和倔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锐利光芒。
她拉着行李箱,昂首挺胸,大步流星地走进了星辉戏剧学院的大门。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旧日的废墟上,踏向一个未知但必须耀眼夺目的未来。
接下来的日子,张禾禾像一块干涸已久的海绵,疯狂地汲取着表演艺术的养分。
理论课上,她目光灼灼,笔记记得飞快;排练厅里,她总是最后一个离开,汗水浸透了练功服,贴在她曲线优美的背脊上。
老师布置的观察生活练习,她能在人头攒动的地铁站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捕捉最细微的表情和肢体语言;无实物表演,她能对着空气演出切洋葱辣到流泪的真实感。
她体内属于夏禾的那部分基因——直爽、敢爱敢恨、情感丰沛且极具爆发力——在表演中找到了最完美的宣泄口。
那些被压抑的、无处安放的情绪,那些失落的爱恋、不甘的愤怒、渴望被认可的迫切,都转化成了塑造角色的原始燃料。
当她站在排练厅中央,被简陋的追光灯笼罩时,她不再是那个在物理考卷前绞尽脑汁的少女,她仿佛天生就该站在这里,用整个生命去演绎另一个灵魂的悲欢离合。
她的天赋和拼劲迅速引起了老师的注意。
一位以严格著称的表演系教授在看过她一段情绪爆发力极强的即兴练习后,难得地点了点头,对旁边的助教说:“这个张禾禾,身上有股劲儿,像一团火,烧起来能照亮舞台,就是不知道……这火里是不是还藏着别的什么。”
很快,机会悄然降临。
大二上学期,一部由知名导演执导、反映都市年轻人奋斗与迷茫的电视剧《霓虹之下》来学院选角,需要一个戏份颇重、性格复杂张扬的女配角“林薇”。
试镜教室里,张禾禾抽到的片段是“林薇”在梦想被现实狠狠践踏后,在雨夜天台上歇斯底里地质问命运。
没有真实的雨水,只有模拟的灯光和音效。张禾禾站在舞台中央,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再睁开时,她眼中的火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绝望浸透的空洞,
随即又被汹涌的不甘和愤怒点燃。她微微佝偻着背,手指神经质地颤抖着,对着虚空嘶吼,质问,声音由压抑的低吼逐渐拔高,带着撕裂般的哭腔,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混合着并不存在的雨水,滚落脸颊。她的身体语言充满了张力,每一个细微的抽搐都精准地传递着角色濒临崩溃边缘的痛苦和挣扎。
整个试镜教室鸦雀无声。
导演没有喊停,只是紧紧地盯着监视器。当张禾禾耗尽最后一丝力气,颓然跪倒在地,肩膀无声地耸动时,导演才缓缓吐出一个字:“好。”
几天后,好消息传来,张禾禾拿下了“林薇”这个角色。
短暂的欣喜过后,生活被紧张的进组拍摄填满。第一次面对真正的摄像机、专业的灯光和庞大的剧组,张禾禾有过短暂的无所适从,但她骨子里的倔强和学习能力让她迅速适应。
镜头仿佛是她天然的盟友,捕捉着她每一寸细微的表情变化。
导演的肯定越来越多,同组演员的认可也让她渐渐找到了自信。
她开始享受这种沉浸在角色中的感觉,这让她暂时忘却了心底那个隐秘的角落。
然而,总有一些时刻,现实会猝不及防地敲打过来。
国庆假期,《霓虹之下》剧组难得放假两天。张禾禾犹豫再三,还是提着一盒王也叔叔最喜欢的稻香村点心,敲响了王家那扇熟悉的院门。
开门的是林笑笑,看到张禾禾,立刻惊喜地把她拉进屋:“哎呀!禾禾!快进来快进来!可算把你盼来了!拍戏累不累啊?快让阿姨看看,瘦了没?”
客厅里,王也正悠闲地泡着功夫茶,茶香袅袅。乐乐像只快乐的小鸟扑过来,挽住张禾禾的胳膊:“禾禾姐!你可算来了!我哥那个大木头又不回家,闷死我了!快跟我说说剧组好玩的事!”
熟悉的温暖扑面而来,驱散了初秋的微凉。
张禾禾笑着回应林阿姨的关心,把点心递给王也叔叔,被乐乐拉到沙发上坐下,绘声绘色地讲着剧组的趣闻,引得乐乐咯咯直笑。客厅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她的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滑向了客厅角落那张单人沙发——那是王慕林在家时惯常坐的位置。
此刻,那里空着,只有午后的阳光在深色的绒布上投下一块安静的光斑。
“小木头啊,”林笑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心疼和无奈,“研究所那边项目到了关键期,又回不来。电话都打得少,说是有保密要求。这孩子,一钻进去就什么都忘了,也不知道顾惜自己身体……”
她絮絮叨叨地抱怨着,末了又补了一句,“禾禾你别介意啊,他要是知道你来了,肯定……”
“没关系的,阿姨。”张禾禾迅速收回目光,脸上绽开一个比阳光还灿烂的笑容,端起王也刚斟好的茶,掩饰性地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水熨帖着喉咙,却暖不到心底那丝骤然泛起的凉意,“慕林哥是做大事的人,忙点好。”
她的语气轻松自然,仿佛那点空落落的感觉从未存在过。
乐乐还在兴奋地追问拍戏细节,张禾禾笑着回应,眼神明亮,谈笑风生。
只有她自己知道,当目光掠过那张空椅时,心底那点微弱的、连自己都唾弃的期待,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小小的涟漪,便迅速沉没,无声无息。
又一次,错过了。
离开王家时,已是华灯初上。
晚风吹在身上,带着初秋的凉意。
张禾禾独自走在回学校的路上,喧嚣的城市灯火在她身后流淌成模糊的光带。
她把手伸进随身的小包,指尖触碰到几张被揉搓得不成样子的硬纸碎片——那是高中时王慕林为她讲题,她偷偷藏起来的物理公式。
鬼使神差地,她一直留着这几片残骸,像是某种不彻底的告别仪式。
她停下脚步,在昏黄的路灯下,将那些碎片掏了出来。
纸张的边缘粗糙,字迹早已模糊不清。她盯着它们看了几秒,像是在看一段被彻底埋葬的、笨拙的青春。然后,她松开手指,任由那些碎片被夜风吹走,像几只无力的灰蝶,跌跌撞撞地消失在黑暗的角落里。
彻底告别吧,张禾禾。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你的舞台,在前方,在聚光灯下,在那些能让你真正燃烧的角色里。至于那个物理的世界,和那个世界里沉默的“小木头”……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背脊,重新迈开脚步,走向戏剧学院那灯火通明的排练大楼。
今晚,还有一场夜戏的排练在等着她。
推开排练厅厚重的大门,明亮得甚至有些刺眼的灯光瞬间将她吞没。
空旷的舞台上,只有她一个人。她走到舞台中央,缓缓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迷茫、失落和那丝难以察觉的脆弱都被彻底摒除,只剩下角色“林薇”那不顾一切的、近乎绝望的明亮和张扬。
追光灯“啪”地一声亮起,一道笔直的光柱将她牢牢地笼罩其中,仿佛将她与外界的一切隔绝开来,也照亮了她脸上无比坚定、甚至带着一丝狠厉的神情。
她的新生,从这片耀眼的光明和彻底的孤绝中,真正开始了。
而属于王慕林的轨迹,则在遥远的清大物理实验室里,沿着冰冷的公式和深邃的理论,向着另一个方向,沉默而坚定地延伸开去。
两条线,在各自的空间里,平行地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