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后台休息室像个真空罐头，隔绝了前厅残留的掌声余温。
空气凝滞得几乎能听见灰尘碰撞的声音。张禾禾背对着门口，手指无意识地绞着主持稿的边缘，那页纸在她指尖微微颤抖。
王慕林就站在几步开外，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最后一丝外界的喧嚣。
沉默像厚重的帷幕垂落下来。十几年的光阴，浓缩在这方寸之地，沉甸甸地压在两人心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过往尘埃的重量。
终于，是王慕林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他向前挪了一小步，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是长久沉默后锈蚀的齿轮艰难转动：
“禾禾……”
“别叫我禾禾！”她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尖锐，像绷紧的琴弦，“王慕林，王首席科学家！久违了？呵，好一个‘久违了’！十几年！你告诉我，什么叫‘久违了’？！”
她死死盯着他，那张在荧幕上早已刻入骨髓的俊朗面容，此刻在眼前如此清晰，鬓角染上的风霜刺着她的眼。
他老了，这十几年间，比同龄人苍老了许多。
所有的委屈、不解、愤怒、还有那被她强行冰封却从未熄灭的渴望，如同火山岩浆般轰然喷发。
“当年那句话，‘物理不适合你’……轻飘飘几个字，像把钝刀子！你知道我为了证明给你看，为了能靠近你一点点，把自己逼成什么样了吗？”泪水冲花了精致的妆容，留下狼狈却真实的痕迹，“你知不知道，那句话像根刺，扎在我心里十几年！每一次站在镜头前，每一次拿到奖杯，我都在想，王慕林，你看到了吗？没有物理，我也能发光！可你……你在哪儿？！”
她的控诉如同疾风骤雨，字字泣血。
王慕林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风雨侵蚀的礁石，承受着她所有的情绪冲击。
他看着她汹涌的泪水，看着她眼中燃烧的痛楚，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碾磨。
他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控的模样，荧幕上的她，永远是光芒万丈、掌控一切的影后。
眼前这个泪流满面、脆弱又倔强的张禾禾，陌生得让他心碎，却又真实得让他心疼。。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厉害：“对不起，禾禾。真的……对不起。”
他向前一步，想靠近她，却被她眼中更盛的怒火逼得停在原地。
“对不起？一句对不起就完了？”张禾禾抬手狠狠抹去脸上的泪，眼神像淬了火的冰，“王慕林，你告诉我，当年你除了觉得我蠢、觉得我不配学物理，是不是也嫌我烦？嫌我总像个跟屁虫一样缠着你？嫌我打扰了你这位天才的清净？所以你才走得那么干脆，十几年杳无音信！你装聋作哑，你视而不见！你就是块没有心的木头！”
“不是的！”王慕林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被误解的急切和痛苦。
他猛地抬手，用力扯松了那条束缚了他一整晚、象征着他如今身份的领带，仿佛只有挣脱这层束缚，他才能找回一点表达的能力。
“不是那样的！”他看着她，眼神深邃如海，翻涌着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情绪，“我说物理不适合你……不是因为否定你，更不是觉得你蠢，禾禾，你从来都很聪明……我那时只是……”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回忆那个遥远的下午，“我只是看到你做题时的眼神，那么痛苦，那么挣扎，像是在强迫自己走进一个完全不适合的牢笼。那不是你该有的样子。你不该被那些冰冷的公式困住。”
“我看过你所有的成绩。禾禾，你很聪明，可是我不愿看见你，在你不喜欢的地方，耗尽生命力。”
他微微垂下眼帘，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坦诚：“你的光芒，不在那些枯燥的演算里。你的光芒，在更广阔的天地里。我只是……只是希望你能找到真正属于你的地方，能真正地……快乐。”
张禾禾的泪水还在流，但汹涌的控诉却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份深沉的、几乎将她淹没的愧疚与疼惜。原来……不是否定？是……心疼？
“那你为什么……”她的声音哽咽了，带着浓重的鼻音，气势弱了下去，只剩下无尽的委屈，“为什么后来……什么都不说？为什么就那样……消失了？王家我年年去，乐乐我常常联系，可你呢？王慕林，你是真木头还是装糊涂？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我知道。”王慕林打断了她，声音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他再次向前，这次张禾禾没有后退。
两人之间只剩下一步之遥，她能清晰看到他眼中密布的血丝，看到他眉宇间深深刻下的疲惫纹路。
“我知道你年年去我家，我知道你拿了第一个龙套角色，我知道你第一次提名，我知道你第一次失恋……”他每说一句，张禾禾的眼睛就睁大一分，震惊压过了泪水，“我知道你每一部戏的上映日期，我知道你每一次采访说了什么，我知道你喜欢的角色，不喜欢的剧本……我都知道。”
他微微低下头，目光落在她攥紧的手指上，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若千钧：“乐乐的手机，存着你所有的报道。研究所的局域网，能收到加密的娱乐新闻推送……我的电脑里，有一个加密分区，里面……”他顿了顿，仿佛说出这个秘密需要极大的勇气，“里面存着你所有作品的电子版海报、高清剧照、访谈片段、获奖视频……从你第一次出现在镜头前，到今晚……都在里面。”
张禾禾彻底呆住了，连呼吸都仿佛停滞。她看着他，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又像是在重新认识一个被时光尘封的旧梦。
这十几年的守望，这深海之下沉默而庞大的“档案”，沉重得让她几乎无法承受。
“你说我装糊涂……”王慕林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那笑容苦涩无比，“或许是吧。我习惯了躲在数据和观测后面。我不知道该怎么靠近，怎么表达。我……害怕。”
他终于抬起眼，直直地望进她盛满惊愕与泪水的眼底，那目光深邃得像要将她吸进去，“选择这条路，是牺牲我自己，也是牺牲爱我的人。禾禾，这样你也愿意吗。”
他抬起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拂去她脸颊上残留的一滴泪珠。
那指尖带着实验室里特有的微凉气息，触碰的瞬间，却在她皮肤上点燃了一片滚烫。
“但我一直都在，禾禾。”
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承诺，“在你看不见的深海里，像一个……孤独的观众。看着你发光，看着你成为顶流影后，看着你找到属于自己的星辰大海。我……从未离开过。”
最后四个字，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千层涟漪。
所有的委屈、愤怒、不解，在这一刻被一种巨大的、汹涌澎湃的酸涩与迟来的狂喜所淹没。
十几年错过的时光，十几年的守望与隐秘关注，十几年的深爱与沉默，在这一刻，轰然交汇。
张禾禾再也忍不住，所有的情绪化作一声压抑的呜咽。
她猛地向前一步，额头抵在了王慕林坚实的胸膛上，双手紧紧攥住了他胸前被扯松的衬衫衣襟，仿佛抓住了一根漂泊多年终于靠岸的浮木。
“小木头……你不问我，又怎知我不愿意？”
滚烫的泪水瞬间浸湿了他昂贵的西装面料。
王慕林的身体明显僵了一瞬，随即，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和暖流席卷了他。
他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珍重，缓缓抬起双臂，将这个在他“深海观测站”里闪耀了十几年的星辰，小心翼翼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拥入怀中。
手臂渐渐收紧，下颌轻轻抵在她散发着淡淡香气的发顶。
冰冷的后台休息室里，只剩下彼此剧烈的心跳声和压抑的啜泣。
门外，世界依旧喧嚣。
门内，时光的壁垒终于坍塌，两颗在各自轨道上孤独运行了太久的星辰，穿越漫长的引力波，终于在这方寸之地，紧紧相拥。
过往所有的平行、错过、守望，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它们唯一的、迟来的答案。
那答案，是咸涩的泪痕，是紧拥的体温，是跨越了漫长时空，终于清晰无误地传递到彼此心底的那一句——
我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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