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南地区的夏夜湿热难耐,连蝉鸣都带着几分倦意。哪都通公司的员工宿舍区内,唯独一扇窗户还亮着灯,窗帘后隐约可见一个忙碌的身影。
廖忠抹了把额上的汗,小心翼翼地将砂锅里的汤药倒入白瓷碗中。深褐色的液体在灯下泛着微光,散发出苦涩中带着一丝奇异芬芳的气息。
“三个月了,总算有点进展。”他喃喃自语,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
自从陈朵从那场灾难中幸存下来,老廖就把公司分配给他的两间宿舍打通,改造成了一个临时实验室兼住所。公司高层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能让“蛊身圣童”恢复正常的机会,谁都愿意赌一把。
“老廖,还没睡吗?”门外传来徐四含糊不清的声音,大概是刚喝完酒回来。
“马上就好。”廖忠应道,手上动作却没停。他将药碗放在托盘上,又添了一小碟桂花糖,这才推开门。
徐四眯着眼睛打量他端着的药碗,摇摇头:“又给你那‘闺女’熬药啊?要我说,老廖,你这都快成专业药师了。”
廖忠只是笑笑,没接话。他知道公司里有人背后议论,说他廖忠对陈朵关心过头了。但那又怎样?当初是他把陈朵从药仙会带出来的,就得负责到底。
走到走廊尽头的那间宿舍门前,廖忠轻轻敲了敲门:“陈朵,是我。”
门内传来轻微的响动,然后是锁芯转动的声音。门开了条缝,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见到是廖忠,陈朵才将门完全打开。
她还是老样子,穿着那身熟悉的绿色卫衣,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廖忠能察觉到她目光中的细微变化——少了从前的空洞,多了些难以名状的情绪。
“该喝药了。”廖忠走进房间,将托盘放在小桌上。
陈朵安静地跟过来坐下,目光落在药碗上。三个月前,她连自主选择喝不喝药的能力都没有;而现在,她会微微皱眉表示抗拒。
“知道苦,”廖忠推了推那碟桂花糖,“喝完有奖励。”
陈朵抬眼看他,似乎在权衡利弊。最终,她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药汁的苦涩让她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廖忠赶紧递过糖去。她拈起一块,小心地含在嘴里,眉头这才舒展开来。
“今天感觉怎么样?”廖忠一边收拾碗碟一边问。这是他们每晚的例行对话,旨在帮助陈朵重建语言能力和情感认知。
陈朵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组织语言:“下午...头有点痛。现在好了。”
“头痛?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不早说?”廖忠立刻紧张起来。陈朵的身体虽然已经从蛊毒中解放,但后遗症仍时有发生。
“不想...打扰你工作。”陈朵轻声说,目光垂向地面。
廖忠心里一软,放柔声音:“以后不舒服要马上告诉我,记住了吗?”
陈朵点点头,忽然抬眼看他:“廖叔,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廖忠一时语塞。为什么?因为责任?因为愧疚?还是因为...
“因为你值得,”最后他说,伸手揉了揉陈朵的头发,“早点休息,明天带你去个地方。”
陈朵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完全满意,但她没再追问,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离开陈朵的房间,廖忠在走廊上点了支烟。夜风吹散烟雾,也吹散了他的思绪。这三个月的点点滴滴在脑海中回放——从陈朵刚刚苏醒时的茫然,到她第一次表达“不想喝药”时的惊喜,再到如今她会关心他是否劳累...
“值得吗?”徐四不知何时又冒了出来,递过一罐啤酒,“为了那丫头,你把所有业余时间都搭进去了。”
廖忠接过啤酒,灌了一口:“你说,正常人该怎么生活?”
徐四被问得一愣:“啥意思?”
“陈朵,”廖忠望向那扇已经暗下去的窗户,“她从来没过过正常人的生活。不知道冰淇淋哪种口味好吃,没去过电影院,没逛过街...甚至连选择明天穿什么衣服的权利都没有。”
徐四沉默了一会儿,拍拍老友的肩膀:“慢慢来,老廖。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第二天清晨,廖忠早早叫醒了陈朵。当她走出房间时,发现客厅沙发上放着一套新衣服——不是公司制服,而是一条淡绿色的连衣裙和一件白色开衫。
“试试合不合身,”廖忠有些不自在地挠挠头,“售货员说这是现在小姑娘流行的款式。”
陈朵拿起衣服,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为什么...要换?”
“今天带你出去走走,”廖忠说,“总穿制服怎么行。”
半小时后,陈朵别扭地扯着裙摆走出卧室。连衣裙的领口绣着细小的花朵,柔软的布料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摆动。廖忠看得有些发怔——他第一次意识到,陈朵其实也是个大孩子了。
“不好看吗?”陈朵察觉到他目光中的异样,语气有些不安。
“不,很好看,”廖忠回过神,递过一个纸袋,“早餐吃了吧,药在里面。”
陈朵打开纸袋,里面除了惯例的药包,还有一个裹着保鲜膜的三明治和一小盒酸奶。她小心翼翼地拆开三明治,咬了一口,眼睛微微睁大。
“怎么了?不合口味?”廖忠问。
陈朵摇摇头,轻声说:“鸡蛋...是热的。”
廖忠心里一揪,强笑道:“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一小时后,他们来到了市中心的商业区。周末的商场人头攒动,熙熙攘攘。陈朵下意识地靠近廖忠,手指轻轻拽住他的衣角。
“人多,”她小声说,“不太习惯。”
廖忠放慢脚步:“跟紧我就行。今天主要是给你买几件日常穿的衣服,再看看你有什么喜欢的。”
他们走进一家大型商场,空调冷风吹得陈朵微微一颤。廖忠察觉到,当即脱下外套披在她肩上:“先去买件外套吧。”
女装区内,陈朵面对琳琅满目的衣服显得有些无所适从。廖忠也是头一遭带女孩逛街,只能硬着头皮请教售货员。
“您女儿穿这个码数应该合适,”年轻的售货员拿起一件米色风衣对着陈朵比划,“气质真好,皮肤白,穿什么颜色都好看。”
廖忠张了张嘴想解释,最终还是作罢:“那就包起来吧。”
一上午下来,他们买了整整五袋衣物。廖忠发现陈朵虽然不说,但目光在某些浅色系衣服上停留的时间会长一些,于是悄悄记下款式让售货员打包。
“累了吗?”廖忠问,“要不要找个地方坐坐?”
陈朵摇摇头,目光被不远处的一家冰淇淋店吸引。彩色的宣传图上,各种口味的冰淇淋诱人地展示着。
廖忠会意,拉着她走过去:“想吃哪种口味?”
面对二十多种选择,陈朵显得不知所措。最后廖忠要了一份香草和一份草莓的双球,拉着她在店外的长椅上坐下。
“试试看,”他把塑料小勺递给陈朵,“喜欢哪种口味下次就买哪种。”
陈朵小心翼翼地舀起一点香草味的送入口中,冰凉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她微微睁大了眼睛。
“好吃吗?”廖忠笑着问。
陈朵点点头,又尝了尝草莓味的,然后将冰淇淋碗往廖忠那边推了推:“廖叔也吃。”
廖忠愣了一下,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这是陈朵第一次主动与他分享什么。他就着陈朵的勺子尝了一口,甜得有点发腻,但他却觉得这是这辈子吃过最美味的冰淇淋。
“喜欢就多吃点,”他把碗推回去,“不过凉的东西不能吃太多,对胃不好。”
陈朵小口小口地吃着冰淇淋,阳光透过商场的天窗洒在她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廖忠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稍等一下,我接个电话。”
电话是公司打来的,有个紧急任务需要他回去处理。廖忠皱眉听着,最终叹了口气:“好,我半小时后到。”
挂断电话,他为难地看着陈朵:“公司有点事,我得回去一趟。先送你回家好吗?”
陈朵放下冰淇淋勺子,轻轻摇头:“我可以...自己回去。”
“不行,”廖忠断然拒绝,“你一个人太危险了。”
“路我记得,”陈朵坚持道,“廖叔教过...认路。”
廖忠犹豫了。确实,这三个月来他有意识地训练陈朵的生活能力,从认路到购物,从过马路到应对突发情况。但他始终不放心让她独自行动。
“我会小心,”陈朵看着他,眼神认真,“廖叔有事,不能耽误。”
最终,廖忠妥协了。他详细交代了路线,又把打车钱和家门钥匙塞进陈朵口袋:“直接回家,不要在外面逗留,到家给我打电话,记住了吗?”
陈朵点点头,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久久没有挪动脚步。
回公司的路上,廖忠心神不宁。每隔五分钟就看一次手机,生怕错过陈朵的电话。一小时后,手机终于响起,是条短信:
“到家了。廖叔不要担心。”
简短的几个字让廖忠长舒一口气,同时又有些惊讶——陈朵什么时候学会发短信了?
处理完公司的事务已是傍晚。廖忠匆匆赶回家,推开门的一刹那,他愣住了。
餐桌上摆着两菜一汤,虽然卖相普通,但热气腾腾。陈朵系着围裙,正小心翼翼地将米饭盛进碗里。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你...做的?”廖忠难以置信地问。
陈朵点点头:“照着廖叔的菜谱。”她指了指茶几上那本被翻得有些旧了的烹饪书。
廖忠放下公文包,洗了手在餐桌前坐下。番茄炒蛋,青菜豆腐汤,都是最简单的家常菜。他夹起一筷子鸡蛋送入口中,咸淡适中,火候恰到好处。
“很好吃,”他由衷地说,心里涌起一股奇异的暖流,“什么时候学的?”
“廖叔上班时,”陈朵轻声说,“想帮忙。”
廖忠望着眼前这个曾经连筷子都不会用的女孩,如今不仅学会了做饭,还懂得体贴别人,喉头忽然有些发哽。他低头大口吃饭,掩饰内心的激动。
饭后,廖忠主动洗碗,陈朵则在一旁擦拭灶台。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进来,将厨房染成温暖的金黄色。这一刻如此平凡,却又如此珍贵。
“今天...谢谢廖叔。”陈朵忽然说。
廖忠关掉水龙头,转身看她:“谢什么?”
“衣服,冰淇淋,”陈朵斟酌着词句,“还有...带我出去。”
廖忠擦干手,认真地看着她:“陈朵,这些都是很普通的事。以后你会经历更多——交朋友,上学,工作,谈恋爱...正常人的生活,你都会有的。”
陈朵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廖叔会一直在吗?”
这个问题问得突然,廖忠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看着陈朵清澈的眼睛,那里盛着小心翼翼的期待和不易察觉的恐惧。
“只要你需要,”最后他说,“我会一直在。”
陈朵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嘴角微微上扬——那是一个几不可见的微笑,却让廖忠觉得这几个月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晚上照例是喝药时间。廖忠端着药碗走进陈朵房间时,发现她正对着新买的镜子试穿白天买的衣服。淡绿色的连衣裙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
“该喝药了。”廖忠轻声提醒。
陈朵转过身,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然后自然地拈起一块桂花糖含在嘴里。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不再需要催促和鼓励。
“明天想吃什么?”廖忠一边收拾碗碟一边问,“红烧肉怎么样?你上次说想试试。”
陈朵却摇摇头:“明天我做。”
“你?”廖忠惊讶地抬头。
“廖叔工作累,”陈朵认真地说,“我可以学。”
廖忠心中暖流涌动,正想说些什么,手机突然响起。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色微变:“我去接个电话,你早点休息。”
走到阳台,廖忠按下接听键:“喂?”
“老廖,新指示下来了,”电话那头是徐四严肃的声音,“关于陈朵的。”
廖忠的心沉了下去:“什么指示?”
“董事会认为陈朵恢复得差不多了,建议安排她参与外勤任务试试水。你知道,公司从来不留闲人。”
廖忠握紧手机:“她才刚稳定下来!需要更多时间适应!”
“老廖,我知道你心疼那丫头,但公司不是慈善机构。下周一带她来报到,这是命令。”
电话被挂断,廖忠久久站在原地,夜风吹得他浑身发冷。他回头望向陈朵的房间,灯光已经熄灭,想必她已经睡下。
这个刚刚开始学会微笑的女孩,真的要再次踏入那个危险的世界吗?
那一夜,廖忠失眠了。他坐在客厅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思绪万千。天快亮时,他做出了决定。
第二天清晨,当陈朵穿着新买的睡衣走出卧室时,发现廖忠正在整理一个大行李箱。
“廖叔要出差?”她疑惑地问。
廖忠抬头,眼下有着明显的黑眼圈,但目光坚定:“是我们俩要出差。去个远离这里的地方。”
陈朵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公司想让你出外勤,我拒绝了。”廖忠直截了当地说,“所以我辞去了公司的职务。可能会被追捕,生活会很不稳定,你愿意跟我走吗?”
陈朵愣住了,许久没有反应。就在廖忠以为她无法理解这么复杂的情况时,她轻声问:“远离这里...能养猫吗?”
廖忠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一时语塞:“什么?”
“书上说,正常人的家里...会养猫。”陈朵低下头,声音几不可闻。
廖忠的心软成一团,他走上前,轻轻抱住这个对“正常”有着如此简单理解的女孩:“能,我们养一只猫,再养一盆花,每天早上喝热牛奶,晚上看电视剧。你想过什么样的正常生活,我们都试试。”
陈朵在他怀里轻轻点头:“那我和廖叔一起。”
朝阳透过窗户洒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廖忠知道,前方的路不会平坦,但当他看着陈朵眼中那份初生的希望,就觉得一切都值得。
药香袅袅中,一段新生活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