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从斑驳的木窗棂漏进来,在青砖地上织就细碎的金网。少年缓缓睁开眼,陌生的檀木床榻泛着陈年的光泽,绣着云纹的靛蓝帐幔随风轻摆,悬在帐钩上的银铃发出细碎声响。案几上半干的茶盏里,残叶还保持着舒展的姿态,仿佛时间在此凝固。
窗台上摆着一盆鹤望兰,橙红的花瓣如欲飞的鹤羽,朝着窗外的方向生长。墙角的青瓷瓶插着几枝星辰花,淡紫色的花穗在微光中泛着朦胧的光晕。整间屋子弥漫着若有似无的檀香,与鹤望兰的清冽、星辰花的淡雅交织,构成一种让人心安的气息。
少年扶着额头坐起,目光扫过这陌生又静谧的空间,却怎么也拼凑不起任何记忆。他是谁?为何会在这里?窗外的鸟鸣声清脆,晨光逐渐明亮,带着未知的期许,也带着萦绕心头的困惑。
忽闻木门轻响,铜环叩击声在晨雾里漾开涟漪。"少爷,卯时三刻了。"外头传来老仆苍劲的嗓音,"晨露将晞,该用朝食了。"少年指尖顿在鹤望兰花瓣上,冰凉的触感顺着指节漫上来。檐角铜铃又晃了晃,晨光不知何时已爬上雕花妆奁,案头那盏冷茶里的残叶,此刻正漂浮在被日影拉长的细纹间。
雕花木门吱呀推开半扇,老仆捧着铜盆跨进门槛,盆中热气裹着青柠香漫开来:"昨夜新摘的露水,兑了薄荷叶,清爽提神。"少年望着铜镜里陌生的面容,耳畔又响起老仆絮叨:"今日要见云麓学院的贵客,夫人特意备了云锦襕衫......"话音未落,窗外忽有鸽哨破空,惊起满院鹤望兰簌簌轻颤,恍惚间竟像千万只白鹤振翅欲飞。
铜盆里的薄荷水泛起细密涟漪,少年望着水中摇晃的倒影,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衣襟上暗绣的云纹。老仆忽然压低声音,枯瘦的手指点向窗台:"少爷瞧,这鹤望兰今早开得格外艳。"少年转头望去,朝阳正好攀过雕花窗棂,将橙红花瓣染成半透明的琥珀色,几片早凋的花萼落在青瓷笔洗里,倒像是谁泼洒的胭脂墨。
鎏金护甲叩在妆奁边缘,发出清越声响。丫鬟捧着象牙篦子穿行过浮动的晨光,篦齿梳过青丝时,几缕碎发落在绣着缠枝莲的软垫上。少年望着镜中被胭脂点染的唇色,忽觉这繁复妆容像层精巧枷锁,将他困在雕花镜与朱漆门之间。
老仆捧着玄色大氅候在门前,衣摆上金线绣的麒麟吞吐云纹。穿过抄手游廊时,檐角风铃叮咚作响,惊起廊下竹帘后的灰雀。少年瞥见游廊尽头的太湖石,嶙峋石身上攀着几茎紫藤,恍然想起昨夜辗转时,似乎在梦里见过同样的藤蔓缠绕着记忆的裂痕。
行至仪门,铜漏滴答声与远处传来的马蹄声渐渐重合。老仆掀开缀着珍珠的帘栊,外头日影正斜,鸿胪寺的朱轮华毂已停在汉白玉阶前。车帘掀起的刹那,檀香混着西域香料的气息扑面而来,少年握扇的指节泛白,那些关于礼仪与寒暄的字句,像被露水打湿的书页般在脑海里模糊成浆糊。
朱漆车门缓缓推开,鎏金环扣折射的日光晃得人眯起眼。待光晕散尽,玄色锦靴踏过垂落的绛红帘幔,月白广袖扫过车辕时带起若有似无的龙涎香。李梦回正要拱手作揖,却见那贵人抬手虚扶,声如碎玉投冰:"不必多礼,本官素不喜繁文缛节。"话音落时,檐角铜铃忽然诡异地止了声响,满院紫藤也似被无形之手攥住,连风都屏住了呼吸。
"听闻李公子博闻强识,今日特来讨教。"贵人垂眸整理袖口的银线缠枝纹,乌木簪子将墨发束得一丝不苟,"只是不知公子表字如何称呼?"李梦回心头微颤,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扇骨暗纹,朗声道:"在下李梦回,取自'庄生晓梦迷蝴蝶'之意,虽无经天纬地之才,却也愿效古人,以梦为马,求索大道。"
话音未落,他抬眼望去,正对上贵人含笑的丹凤眼。晨光穿过廊下悬挂的云母灯,在那张年轻得过分的面容上流淌——不过弱冠之年,剑眉星目却带着不属于这个年岁的沉敛,月白襕衫下隐约可见玄色劲装的边角,腰间玉佩更刻着蟠龙纹样。李梦回忽然觉得心口泛起细密的刺痛,像是被绣针刺入血肉,又似有千年前的记忆碎片在脑海里轰然炸裂。
喉间涌上腥甜,他强撑着保持仪态,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对方耳后的朱砂痣上。那粒红痣生得极巧,宛如雪夜红梅,可越是细看,李梦回越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无形的手攥紧。恍惚间,他仿佛看见血色浸透了眼前的月白长衫,看见少年在烽火中执剑回眸,看见自己喉间绽开的血花染红了同一片月光......
"李公子?"贵人忽然倾身,龙涎香裹着温热气息扑面而来,"可是旧疾复发?"李梦回猛然惊醒,才发现掌心已被扇骨刺破,血珠渗进湘妃竹的纹路里。他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执扇掩唇笑道:"劳大人挂怀,不过是晨起略感不适。大人远道而来,不如先至水榭一叙?"
转身时,李梦回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震得耳膜生疼。那抹月白色影在眼角余光里若隐若现,而心口的刺痛仍在蔓延,仿佛某个被封印的秘密正破土而出,在他精心构筑的记忆城墙下,埋下一道随时可能崩塌的裂痕。
他不想去想,——也不愿去回想